许华严一身素麻朝服跪坐案前,腰间玉带换的麻绳,只有腰间尚书令的紫金鱼符是新换的。此时日将已暮,他的身影拉长投在铺地金砖上。
萧祁瑾坐在他对面,李静媚按剑站在旁侧——萧祁瑾和李寂都劝过她,可她始终拒绝交出手里的禁军兵符。于是,她就顺理成章还在禁军营里坐着,当皇帝的持剑亲卫。
皇后也是禁军统领,这可是百年内未有所见的惊世骇俗之事,鉴于她在禁军中的威势,除了她父亲和丈夫,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萧祁瑾任许华严在底下跪着,看他呈上来的折子。杀柳师信和娴贵妃并非全无代价,柳师信死讯传出京,他母族岳田就举了反旗。从地理上讲,他们有这么做的本钱:岳田背靠守江天险,落木岭高耸千尺,有一半在岳田的辖制底下,古来为易守难攻之地。更何况,新帝是踩着他们长公子和小姐的性命坐上皇位,与其等着诛九族的诏书到头上,不如困兽一搏,没准还能给自己争个去处。
于是岳田顺理成章地反了,点去平叛的是关中的淮氏,许华严正在斩衰居丧之期,可尚书台空置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他也被萧祁瑾从府里揪了出来,没过居丧期,就点了尚书令。
因此如今才坐这听萧祁瑾问话。
“淮兵部回报,岳田叛军的粮道已掐断了,尚书台筹措的粮车走到哪儿?”
许华严修长的指尖按在金砖上,如同白玉,麻布袖口露出半截缠着孝带的腕子,“昨夜过了芙陵城,走的是甬江修的暗漕。”
他抬眼见萧祁瑾俯身来看自己呈上去的舆图,十二旒冕的玉珠堪堪悬在自己眼前。
“慢了吧?”萧祁瑾的语气可不像发问。
许华严没抬头,恭恭敬敬的跪姿,“秋潮涨水,漕运不通,且秋雨伤稼,要是战事再拖半月……”
“拖再久也要战。”萧祁瑾坐回去,眉眼被凌乱的阴影覆盖,看不清楚,“有柳师信这事儿在前,岳田就必须要整个换血,许尚书,你明白吧?”
说来可笑,萧祁瑾和许华严往前是同窗,连陆寻英都是他介绍给萧祁瑾认识的。
许华严将目光垂落金砖之上,不看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人。声音却稳如案头玉圭,“臣明白……必以全力助陛下平叛。”
萧祁瑾欣许地笑了笑,“尚书有此心,那就再好不过。”
“但最多也只能到霜降,若拖的太长,怕今冬起荒。”
萧祁瑾没有正面回答他这句话,殿外忽然敲了暗报生,李静媚按剑转向殿头瞧着,萧祁瑾让许华严待在原地,却传暗报之人进来。
进来的是个绯金色轻甲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腰上悬着禁军鱼符,她先跟萧祁瑾行了大礼,又叩过李静媚,在萧祁瑾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许华严只见新帝脸色骤变,手指不自觉地捏紧,把自己刚呈上去,带着尚书府上上下下几百人算了几天的漕运路线捏得一团褶皱。
可他什么都没说。
少女将军很快又风一样地消失,好像一只燕子飞进沉闷的正殿,在里头停留了一会儿就飞走了。
萧祁瑾盯着许华严的发顶看了半天,新起另一个似乎无关的话题。
“文安侯已入天涯关,又有北地归渊飞信来报,附佘五部陈兵十万,于铁刀河,重山关一带。如今又有岳田叛乱,以许尚书之见,当以何者为先,何者为后,有何佳策?”
听见陆寻英进入天涯关那一刻,许华严心头轻了一下,一瞬间几乎辨不出萧祁瑾话音里含着的冰碴子。
他只管如实将腹中谋划吐露出来。
“禀陛下,附佘乃心腹之患,岳田却是燃眉之急。岳田边际距京畿不过二百里,何况芙陵乃是漕运要地,叛军如若占据芙陵,漕运断了,大军便难以为继。为今之策,当先使淮兵部乐田平乱……”
“那北地呢?朕当以何待姬陆二氏?”萧祁瑾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
许华严从容道,“以恤悯之,以赏御之。足见陛下比之先皇,恩威不参差,且荣宠更厚,他们自然愿为陛下效死命,如是,那么就连附佘也不再是心腹大患了。”
“许尚书还有别策么,是不是下一策,就是待淮兵部平乱归来,要朕也重重地封赏淮氏?”萧祁瑾冷笑出声。
许华严浑身一震,立即跪伏行礼,“臣并无此意。”
“若是朕记得不错,许卿同关中的淮氏女已许了婚约?”萧祁瑾旁敲侧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在地砖上,话音里竟带几分叹息,“如今这番话也有私心罢?”
许华严一怔,微微抬头,“臣为陛下谋划,绝非为私。”
“哦?……是么?”萧祁瑾不以为意,过了会儿,许华严才听见他轻描淡写丢下一句,“既非为私,那许卿就为朕舍了这桩婚事,可好?”
一向端庄的许华严忍不住直起身子,惊愕地看着新帝。萧祁瑾却踱到他身边,低头在他耳边说话,这回话里带了点恳切。
“尚书……此等风雨飘摇之际,京中名流不宜再与关中、北地世家联姻,朕恐藩镇趁势做大,只能委屈你了,就当是为了天下人。”
许华严看见自己的指尖在地面上按得发白,萧祁瑾的呼吸轻悠悠地,毒蛇一样缠在他耳边。
“许府五世公卿,乃是世家第一领袖,总不好当那起心怀不轨之人的幌子。”
这话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许华严没法再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夕阳灼烧在他脊背上,灼得他骨髓生疼。
他口里泛起血锈味儿,每说一句话都艰涩得要命。
“臣明白了。臣与淮瑶郡主的婚约……若陛下不允,今日便可作废。”
萧祁瑾笑了,笑音轻如蛇信。
“许卿,全亏了你。”他这么说,好像只有将许华严,许氏,还有京中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攥在掌中才能给他带来足以安眠的安全感,萧祁瑾在他肩头拍了拍,
“尚书,回去歇着罢。”
许华严走出来时,自觉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后,又在步行中逐渐冰冷、干透,晚秋时节,京中花叶皆已落尽,无穷寂寥萧瑟,将他围拢其中。一身孝素的许华严停下脚步,望向坊市中仿佛看不到头的一线朱红天宇,这时候天色昏昧,斜阳彻底看不到了,连最后的热度都在他身上一点点地褪去和失温。
“流光轻易抛人去,长恨生无再少年。”他嘴唇动了一下,喃喃地念。
“尚书令,您说什么?”书童跟上几步,殷勤地问,却只见自家的主人笑了笑,脸色有点苍白。
“没什么,回家去吧,将西厢房的聘礼回去收拾了,都装起来。”他轻声说,许府离禁宫不远,须臾已到,涵虚园的黛色筒瓦,慢慢覆盖了他白色的身影。
宫里掌了灯。萧祁瑾的手指在白玉扳指上转了几圈,温声对李静媚道,“更深露重,媚娘去歇着罢?”
“萧三郎,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李静媚侧脸瞧他,她在宫中执守不施粉黛,烛火将她的影子钉在蟠龙柱上,却有种别样的美艳和锋利。
“哪有。”萧祁瑾拒不承认,却到底还是找个理由把自己的结发妻子哄走,似乎一个人更自在,慢悠悠在太监的陪伴下游逛,神色中阴郁的样子退了些,在无人的地方显出轻松。
他看见前头一个小屋灯火通明,模样却不熟悉——他难得受召入宫,当皇子的时候多是京中坊市闲居,跟自己亲生父亲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小时候倒是住在宫里,却未出过冷宫中这一亩三分地。如今,作为旧宫的新主人,他却得以随意在任何一个地方登堂入室。
在这之前他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回陛下,是造丹房。”
萧祁瑾点点头,推开了丹房里那扇青铜门。屋里坐着个道士——形容怪异,连几个跟在身后的年轻太监都下意识掩住了脸。此人赤足蜷在地上,鸦青道袍襟口大敞,露出精瘦的锁骨,和锁骨处用朱砂刺的异族星象。他手里抛接三枚人面龟甲玩得正欢,见着人进来才抬头,
“陛下,怎么比卦象早来三刻?”
年长的太监出声训斥,“既然见了陛下,如何不拜?”
萧祁瑾摆手,入房内立定,这才问,“不知道长尊号?”
此人冷冷斜了方才多嘴的太监一眼,有些自得地报上名号,“贫道,灵犀子。”
萧祁瑾眼中掠过一丝恍然,“我听说,道长曾向父皇进过废立之言?”
灵犀子嗤笑一声,直勾勾盯着他,“废立是什么,贫道不知道,我只是将推出来的星象如实报给陛下罢了。”
“哦?”萧祁瑾来了兴趣,“那如今,道长可算出新的星象了?”
灵犀子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天下间星象甚多,陛下想听哪一边?”
“说说北方罢。”
“这北方么……”灵犀子指尖不安分地摆弄人面龟甲,又一寸一寸掐着道袍边缘的银线,他那身道袍还是玄红的守江锦,在青铜烛灯的映照之下特为璀璨。萧祁瑾也不着急,就背手在原地等着,听他掐完了所有袖子,捧着龟甲念念有词一副疯态毕露,而后突然睁眼。
“破军煞冲太微垣,天枪星是抵住了紫微宫喉咙……”他双眼极亮地看着萧祁瑾,“陛下,我没去过北地,这北地双星你曾见过了吗?”
琉璃灯影里,萧祁瑾看见自己的瞳孔碎成数片,心跳如鼓。灯影里似乎轮换着为他谋划的陆寻英和沉默得令人恐惧的姬暮野。灵犀子适时为他献上一粒金丹,萧祁瑾心乱如麻,竟然也接过来吞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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