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盆青铜火盆里的炭火被吹得骤然一闪。姬暮野站在几步之外,陆寻英在他旁边,脸色冻得雪白,但笑了一下。
“老师骂我才最多。少年时我打马巡营,不听他的调令,回营被他提着鞭子抽了十记。陆家没人敢说话。”
陆寻芳轻哼一声,“他若在世,看到如今我们这幅出息,也要抽咱俩。”
“他要能在,那挨抽也值了。”
隔着雾和雪,姬暮野去望陆寻英的背影。风正正从两人之间穿过,把剩下的话语切成两节,火盆里燃烧起来的松枝噼啪作响,好像催着人快些结束这场夜里无名的悼念。夜色彻底压了下来,雪落得更大了,风绕过山梁呼啸。
陆寻芳忽然站起身来。扬手从旁边扯来了火把。
“等等。”陆寻英忽然开口,但陆寻芳只是看了他一眼,容了他这最后一眼的空,然后将火把扔进了坑里。
大火冲天而起,坑里好像提前浇了火油。火光把陆寻英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陆寻芳叹了口气,低声在老师面前骂了句脏的。
“这世上没有良善人。”她说完了这句,下山回营去换药了。走之前不忘了吩咐弟弟,“别忘埋火盆。”
陆寻英嗯了一声,专注地盯着火苗,好像盯着一本兵书,一个谜题那么样的。他站着未动,双唇开合。
“你怎么想,心里有数么?”
姬暮野秉性不是喜欢高谈阔论之人,他侧过头去看陆寻英,眼神透过风雪,描摹那张清俊至冷的面孔。
“大致有,我想听你怎么说。”
陆寻英终于将他手中的厚裘接过来披上,眯着眼看远山尽头那一线青黑天色,这是一个罕见的大雪夜,月亮没有升起,一切都昏昧不明。风雪在天尽头聚集,如同玄红。
“老师死得……不对。”
“嗯。”
“死得太快。”
“嗯。”
“死得太巧。”
姬暮野挑眉,“你到底说不说?”
陆寻英笑了一下,但不是通常挂在脸上那副轻佻,更像是透支了一切之后的无奈,“我们走后,贺兰琼林就被调动了,你查过时间么?”
“大约一旬。”姬暮野沉默一瞬,答。
“很早,或许说,是太早了。贺兰琼林本同我们约定互不侵犯,她虽然强势,但守规矩。她突然撤了,换成了尼楚赫和淳于岚皓。而且,恰恰是在我们离开余林之后不到三天。这说明什么?”
姬暮野静静听着,火已逐渐小了,半边远天被灼成一种深红色。他盯着陆寻英看了一会儿。
“贺兰琼林被调走,尼楚赫和淳于岚皓换了她。就偏巧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不信这事没有计划。”
陆寻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看着那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青松枝和剩下的火灰。
“老师是被人算死的。”他淡淡地说,眼睛里几乎看不清恨,出众凉薄,好像就是那么单纯地给个结论,“此人知道我们安排,知道归渊的位置,知道附佘换将的节点,然后把这些告诉了贺兰明珠。”
“江玉柔?”
“或许。”陆寻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自中原的毒药,云梯,如今还有这赶早不如赶巧的换将。”
他没说后面的话,风越刮越大,火堆的余烬被卷成灰,落在两人靴旁,远处雪山渐沉,像是有人在山脊上布了一张巨网。姬暮野往陆寻英的方向靠过去,把他圈在怀里,觉出他的身子冷得可怕,好像是拥着一把锐利的刀。
“你打算怎么办?”姬暮野忽而问,陆寻英沉默良久,答得很慢,“先杀淳于岚皓。”
“然后?”
“找那个传信的人。”他目光穿过雪夜,看向漠漠远天,“我不信,这一次是偶然。”远山之下,营火渐熄,只剩下守夜的士兵,余林西侧的冰湖枯瘦如镜,雾气从山脊上滚下来,掩住岸边静立的甲士身影。天色昏昧不明,风吹过湖面,结霜的草梢在月光下泛着银白。
方才的谈话已过半时辰,两人再没说什么,雪将落不落,雾愈来愈浓,仿佛都在等待什么。
“时辰到了。”姬暮野抬头,望向湖的方向,薄光正在山岭之间渗出,天边露出一线不分寒暖的灰白色。陆寻英推推他。
“走吧。”
寒潮随着他们一起下山,一片白雾将两人,将整个余林西湖包围起来。此地三面环山,一方临崖,本是军中夏季牧马之所,湖面辽阔,长草荒滩,水深而冰厚。入冬之后早就封冻,但冰下依旧流水汩汩,黑影沉沉,如兽腹鼓动。
陆寻英站在湖边,指尖冰凉,整个人身上披着重裘也未能遮住寒气,只觉得整个人像是冻在冰里。不过身边有姬暮野站着,他多少放下些心来。
淳于岚皓被带上来,就推在他身边,一身附佘制式的兽皮甲衣破得七七八八,就单剩一件深灰裘披在肩头,步履虚浮,脸色苍白,左腿有伤,微微跛行,手腕被铁索锁着。
他看见陆寻英,笑了,两人没什么交集,余林城头上交过几招,所以他看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北地二公子,好像有点失落。“怎么来了你?你姐姐呢?”
“杀鸡还用不着牛刀。”其实是怕陆寻芳毒发攻心,特让她在营里躺着没来,这当然不能跟他说。
淳于岚皓颇有点失落地哦一声,又勾起嘴角,“我道她心慈手软,不愿意亲手送人上路。”
陆寻英被这句明显挑衅的话激起点火气,他应声道,“她来行刑,你别后悔。”
淳于岚皓不搭话了。陆寻英冷冷地勾起嘴角,向副将低声道,“按附佘礼。”
副将点头。两名亲卫立即押着淳于岚皓向湖心走了两步,冰层厚重,每走一步都发出低沉的咔哒声,好像湖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磨牙吮血,单等着吞噬来人。
淳于岚皓望着脚下这层透明如玉的冰面,忽而笑出声来。“血湖之刑?可你们不是附佘人。”
陆寻英无谓地瞧着他,语调平静,“你不是女将,自然按男奴罚。”
淳于岚皓低笑一声,肩膀微颤,笑意好像从胸腔里含糊地滚动出来,“也对,附佘北地,不过都是一样的东西,分什么你你我我。我杀了你的老师,你杀我,也合理应当。”
这句话勾起陆寻英的心事来,他没有笑,换了个话题。
“有件事,从知道你就一直想问你。”
“你那姬小将军跟我问过了。”
“不是那件事。”
“那说罢。”淳于岚皓直了直腰,有些慵懒地瞧着陆寻英,他往天边望望,“天色反正还早。”
“你有没有认识一个人,叫李仙儿的。”
“用刀么?用刀我就认得。”
“用刀。”
“那认得。”
“所以,你还有个名字,叫顾雪涯。”
沉默了一瞬,风吹动雾气,将两边逼仄的山,身后的巨城,和泛着微光的湖面上暴露出来。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淳于岚皓低声回他,“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要说起来,他跟北地、附佘人形貌确有不同,眸子深黑,颜色有几分温柔。
陆寻英看着他,嗓音如霜,“她从守江一路追到中原,就为了找你,说你当年跟师门不合,留下了她,一走了之。她追你到周陵,如今是禁军的武骑卫,飞虎营的统领。”
淳于岚皓听着,把自己笑了,“小猫儿似的,对吧,有个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就扑上去,把原先要干的事情忘的一点不见了。”
他笑够了又叹气,“不见也好,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让别人失望的,你再见着,也不用告诉她,全当我死在外面了。”他抬起手,自嘲地比了个抱拳的姿势,“如何?陆将军,情真意切都说完了,行刑吧?”
陆寻英点头,不再追究,“有何遗言?”
淳于岚皓思索片刻,语气出奇地认真,
“别杀我的鹰。”
陆寻英挑眉,“它叫穿山凤,是我在守江就养的,我知道你们的人捉到了它,别杀它。”
“它在你手上杀过不少人。”陆寻英道。
“可它救过我的命,聪明得很,它的命比人长,不会只认一个主人,好好调教就是你们的。”
“好。”陆寻英道,“我答应你。”
湖上,风声呼啸,远处雾气中,一只巨大的鸟正在桅杆上踱步,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冰湖上的人。
——当然不是穿山凤,是乌夜啼。
陆寻英向后伸手,没有回头,低声一句,“刀。”
看了好久的姬暮野此时终于走近一步,将佩刀从身后抽出,递到他手中。陆寻英的指尖碰到了刀柄,刀身上有嵌银的斑纹,握柄略重,五尺来长的寒铁喷着腥气,刃口极冷。他曾无数次见这柄刀劈碎敌将护甲,斩断人颈,如今是握在自己掌中。
“借你的刀一用。”他对姬暮野说。后者只是点了点头,与他之间有种出众默契。
陆寻英缓步走上冰湖,站在淳于岚皓面前。
“右臂还是左臂?”他问。
淳于岚皓一愣,然后笑出声来,“你倒讲理,既然已经上了冰湖,右臂吧——这条用刀的手,如今合该被刀取了去。”他说的轻描淡写,“你这刀够快吧。”
“北地最快的刀。”陆寻英话音刚落,身形一闪,刀便动,淳于岚皓咬紧牙关,硬生生没有喊出声。他的右臂自肘以下飞出,血涌如泉,落在冰面之上,渗入冰湖裂纹,红得诡异。
这,就是血湖之刑——断肢流放,生死由天。当然,结果通常是百死无生。陆寻英再不看他,转身离去,离奴割断他身上锁链,只留下断肢还在滴血。
冰面上只剩下淳于岚皓一人。他扶着断臂,不再关顾身后的人,踉跄地走向湖心,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深深浅浅,在冰上拖出一道血色的路。
陆寻英将刀还给姬暮野,两人并肩站立,一言不发。直到那人越走越远,脚步越来越重,最终在湖心跪倒,血在冰上汇聚成一团赤红。
而后,雪落下来了,彻底盖住了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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