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蛇魔怪、血肉蝇蛆,打眼便反胃可怖的东西吓起人来总也大开大合,每每让人惊叫一声,落荒奔逃;可胆识大些或见得多了,也便了无波澜。
所见所知愈少才愈吓人。空屋愈旷大愈能突出一点细小的回声诡异,无月无风的荒冢坟田较电闪雷鸣百兽夜走更不宜久留。惊怖到无声处才最甚,没有刀枪,没有野兽,惧意像一只凉滑小手轻轻握住脚腕,唯一的声响是自己心跳鸣鼓牙齿打颤,更显出自己是此处唯一的活人。
正像此刻的卫凌光。
壁炉柴火明明烧得正旺却无一丝暖意,墙壁上不属于她的影子磷焰一般流动起来,无声无息滑向她的投影。
卫凌光一动未动,只起先几秒是因迈不开腿脚,片刻过后惊怖褪去,她重获感知,却松开驭己的缰绳。
她不愿承认自己好奇里甚至含着一丝期待,期待它逼近前来,以不可言说的力量夺去她的自我,吞噬她,同时吞噬她须负的一切责任,使她心安理得地放弃挣扎——
——“怎么是你?!”
惊叫才出口那影子像鬼物还阳骤然一振,一跃而起飞扑过来扼住她的喉咙。卫凌光矮身逃开那只手欲抱她脚踝,刚出手这影子却倏地一闪无影无踪。她滚地而起立刻摸枪,五指刚握住枪把却被巧劲一松又向下一按,瞬息间握把离手,枪套喀哒一声重新扣得严实。
除去那几根冰凉手指,她连对方一根毫毛都没能碰着。
有此实力早便可以直接缴她枪械,可对方却像猫逗耗子,左一下、右一出,漫不经心耍弄她玩儿。卫凌光不由生怒,可无边无际的沮丧和疲劳立刻潮卷而过,一浪又一浪,轻而易举扑灭那怒火的残星。
卫凌光长长叹一口气,带着仿佛要压垮她背脊的疲劳停下来。
“可以不要瞧我的笑话了么?”她轻轻合眼,吐出近似沉眠之前的呓语,“谢局长,若有仇要报,这里正有我一条命,你愿拿便拿吧。”
话音落下许久,影子依然无声无息,直到一丝微微的吐息划过耳侧,她才知道对方已至近前。双眼逐渐适应黑暗,她奇怪那人到她面前,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反应,转头去瞧正见高高扬起的一只手掌——?
——然后猛地坠下来揪住她衣襟!
“卫凌光!你脑子坏了么?巴掌扇下来也不知道躲!”谢杉明明同她差不多身高,揪着她衣领却像提着只鸡仔狠命地晃来晃去,好像要把她晃成从前认识的那个卫师长,“我杀了你能换她回来么?!看看你自己!有仇不知道报,有罪不知道赎,你以为把罪果都揽到自己身上就能抵消你的责任么!只会显得你更懦弱!”面前的人简直不像人而像只横眉竖目的野兽,无比扭曲的脸逼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字字如穿眉箭矢,“卫凌光!看着我!说话!”
在这张剧烈喘息的脸上她几乎看到恨意结成实体,像钢铁熔炉,两孔漆黑炉眼聚起赤色铁水,一滴一滴砸下来,烧透她的胸膛。
卫凌光被烫得发愣,任由那铁水砸得愈来愈多愈来愈快,最后几乎汇成溪流,汩汩淌在两人的脸庞之上。刻意压下的哀伤终于千方百计找到出口,泪光交汇之处,她短暂地觉出一丝同病相怜。
她自相识便觉得谢杉这人不可一世,又从来不乏狂傲的底气,因显得更加目中无人。自一刻钟前认出这面孔,卫凌光想过她是来抱恨寻仇也想过她是来羞辱逼问,独独未曾想她句句尖锐,却全关切自己心怀。
像怀着摧桎破梏、一窥败絮的期待砸开一座金玉神像,却见内里是鲜活英魂,卫凌光在莫大绝望中感到一星暖意,接着星火降落,胸腔焰火重新开始熊熊燃烧。
领口上手指渐而松解,卫凌光轻轻一挣,从对方手里脱开。她后退几步,借月光端详那张面无表情泪淌成河的脸,低声开口问:“你不恨我么?”
怎么可能?
起先她连陶有为这名字都列作了仇家。
打开那一封电报还未读到末尾,她已经几乎看不见眼前警员的脸,也听不见人唤她名字,如光如雾的浓稠白色把她淹在内里,思考说话或行走都困难。刚一起身,迈步像是一脚踩空摔进洞里,再拔脚时带出一团烈火,由底至顶瞬间将人吞噬殆尽。这般行动倒更轻捷,她在一片看不清前路的白光里固执行走,穿过无声无色无边界的漫长四季,终于受到阻挡,再也不能前行。
四周依然纯白一片,她回身只见到衣袖半抬起来,夹在几根手指之间。
“女士,”那只拽她衣袖的手微微颤抖,像触到一尊不可言说的邪像又不敢放开,“您……您没买票……”
一瞬间高亢的汽笛由身后急遽掠过冲散白雾,她眨一眨眼,看清那列车员的面孔,再低头,见电报依然捏在自己左手,而右手依然端着玻璃茶杯。嘈杂忽然出现在耳边而愈来愈响,人流像朦胧的鱼群从四面八方挤来又流走,谢杉立在漩涡中心,松手让茶杯坠落下去,伸手没入鱼群随意捞一条鱼拎回面前。
“只多一个人火车便载不动么?”手下稍一用力,她轻轻抖了抖,提着布料把死鱼展示给她。“看,牠死了,没法上车了。这下我能上车了吧?”她松开五指让少男身体滚落下去,一转身再没回头。“莫报警,”她的声音依然轻松愉快,尾调带着微微的上扬,“我可不想为了处理这点小事再被王安永叫回来一趟。”
鱼群忽然静止生根,嘈杂变为死寂,浓雾又一次蔓延开去,她独自穿过它们登上列车,像穿过雪后寂静的森林。只需要坐下、等待再站起,到列车停靠再度走入吵闹人群中去。她后知后觉地隐约想起方才人群的安静大概是因为恐惧,便满意地笑了一声,到站台出口忽而茫然停步,疑惑自己此行为何而来。
她记起陶有为这个名字。上一回来京她便是到这人家去的。
谢杉挪开步子往陶府去,一路白雾愈来愈浓,直淹没到双眼让她分不出前路。她依着本能转弯直行上坡下坡向前走,在浓雾的迷宫又里转过一角,忽然视线尽头露出一匹白马,奖赏一般静立在她面前。
是她曾送给谁的那一匹。
回忆汹涌冲得她东倒西歪,潮水几乎替代白雾将她裹挟而去,疯狂中她撞进白马安静浓黑的眼睛头脑倏然重获清醒,像强光下看不清的金字没进黑暗终于熠熠生辉。她想起电报字句,想起自己为谁而来,同时一扬手像推翻骨牌一样推翻一片痛苦和茫然——
“陶有为!”她触电般从马面上撤回手指发狂地叫嚷起来,一路奔上楼梯离开白雾眼前景色也愈发明晰,直跑到亮堂堂的大厅里,捉住那道影子拉到面前:“为什么她的马好端端地拴在你院子里!我拿它送她的时候要她用它走一切她要走的路,若她是真想逃离,怎么会不用它?既然她是假意为之怎么可能不作万全准备,她根本没事是不是?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陶有为被她提着领子一阵晃荡,艰难伸手上下点了点,一边要从她手里扯回自己前襟,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告诉你啥玩意?……你都没给我机会说话。”
闻言谢杉早有七分冷静,再端详陶有为面孔,虽略带疲色却全无苦痛伤悲。她长舒一口气时候也自觉方才激动招人笑话,松开手臂轻咳一声:“我到哪儿寻她去?”
陶有为教她一晃先有了三分气,便不立刻和盘托出,拍拍前胸领子,故意做出个讳莫如深的表情。
“你说,”她把声音拖得慢吞吞的,眨着眼睛专看谢杉心急火燎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这京城你熟识的地方里,哪儿最容得下秘密?”
这问题她做着梦也答得上来。
谢杉在巷里停步,抬头用视线描摹那块铁画银钩的牌匾,点、撇、横、竖,心跳同从前千百次一样一笔一画愈来愈快,含着无边狂喜,却非从前的兴奋期盼,而是溺者见稻草近在咫尺的渴求。这狂喜伴她入大门、见掌柜、被请进特等包厢,从桌布下掀开板门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通道,站在那扇已大开的铁门面前。
一瞬间全身血液都翻涌得惊心动魄,聚到唇边汇出最平淡无奇的音节。
“哟,”她懒洋洋往边上一倒,伸出只胳膊来把自己支在门框中间。“江参谋装死度大假呢。”
“可不。”那人也冲她笑了一笑,“请个病假还得按期回去,这死假一请,倒永远逍遥了。谢局长羡慕,那下回也试试?”
“我试你爹个头!”谢杉跳起来一掌把她搡得趔趄一步,不等她站稳身子忽然一眼见她右臂垂得僵硬,立刻又拉她回来扳着肩膀凑到眼前。“你这胳膊又是怎么弄的?”
“还能有谁。”江铎由她动作,不躲不闪只微微笑了一笑,“我在总督府里只拿右手办事,她便不知道我自小惯使左手。那日她动手之前还略有些犹豫,我便诓了一句,更叫她觉得十拿九稳,伤了右手我一定不好行动了。”
谢杉见她一脸满不在乎、甚至还略带得色,心下更着恼,又羞于显得关心则乱,只好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势头。“你先前怎么同我说的?说是有什么计划都要头一个告诉我,现在呢?”她伸手使力点点眼前人心口,“你有良心没有?”
“好像这玩意你有似的——哎!别掐!”江铎后撤半步,一面格挡一面告饶,总算换得几分消停。“明白这事来龙去脉的也就一个陶有为,我往后打算还没人知道呢,这不正要头一个告诉你么?”
她停了停又正色,“严襄一贯多疑,知道我夜半离开必能想到死遁一着,多半要下出赶尽杀绝的命令。因而不如顺着她意思,拿悬崖当个障眼法儿——实际上那地方两侧连着低地林子,多绕一绕便能走出山里。只不过半夜三更,她们全被悬崖和倒钩引去了注意,无人想得起来沿着悬崖侧面瞧瞧了。”
谢杉勉勉强强哼了一声,又不依不饶道:“还有呢?这算是前情提要交代完了,书接上回——你往后打算怎么样?”
江铎轻轻眨一眨眼睛。
“帮我骗个人去如何?”
一张纸条滑进她手里,谢杉抬头见她已换上一副严肃神情。“你把这词儿记下来。到时候见了她,看她反应,从里头挑几条合适的背给她听——”她拍拍谢杉肩膀,“她必恍然大悟觉得人不可貌相,感激你大义凛然、宅心仁厚,愿同你合作的。”
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谢杉带着气扫完那稿子,原先还半信半疑,如今亲见这受骗人泪光迷蒙的样子,也不得不暗叹一句江铎能识人心。
抬头见卫凌光依然无声地立在原处,她忍着愈来愈强的笑意,抬头抹一把泪花,趁机把笑意揉回脸皮底下,迈步向前轻轻搭住她肩膀,背出纸条上教她用于收尾的话来:
“难道这仇你还不愿报么?”
卫凌光沉默半晌,轻颤着开口出声。“男省长同其幕僚虎视眈眈,若当下总督府里内斗,不正合了他们意么?”
久压不沉的笑容终于浮上面孔,谢杉抛开纸条,吐出一句真心实意的话来。?
“那便杀到无人敢同总督府争。”
AAA专业揪人衣领谢师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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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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