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来龙去脉她全忘得精光,直睡到日上三竿发觉腰酸背痛头昏胸堵,才想起昨夜受了山风,大概是着凉感冒。
日光淌入窗子,早到了上值时候却无人来扰,只有床边小桌上一碗尚有热气的羊羹。卫凌光直起身来,端过羊羹喝了两口,放下碗倒头又睡。
明明醒时记不得旧事,沉睡时候却像青石面板镇不住活水泉眼,一汩一汩,该入梦的还要入梦来。睡不得时,醒不得时,只得昏昏沉沉卡在梦与醒的边界里,像火车上的旅者待在车厢接节,噪声隆隆一颠一簸,封心闭目专心受着摇晃,反而不必记得自己自哪乡来,又要往何方去。
她不知这般捱过多少时候,终于觉得了无生机,站起身来一步跨到车窗处向外望,已是夕阳漫天。再一晃眼,车窗成了她屋里的窗子,一片黑影子背着光,坐在她面前。
卫凌光立刻想闭上眼睛装睡,那影子却早察觉她睁眼,伸手从桌上取了东西又向她倾身,一只铁勺伸出阴影,带着热意送到她唇边。
“早饭怎么没吃几口。现在既醒了就吃饭吧,”那勺子逼得更近,一缕肉丝碰到她嘴唇,“专叫人熬了你喜欢的拆骨肉疙瘩汤。”
卫凌光下意识地放松嘴唇。勺缘送进口里,先传来的不是肉香而是尖锐的铁味,笨拙地一转向,倒下热汤又急急忙忙地抽回去,当地一声磕到她牙关。
像弱冠和半百的两段陌生生命硬要塞进慈母幼儿的壳子里,不怪她觉得诡异,对方大概自己也觉得生疏得可笑,松手让勺滑回碗里,重新搁在床头。“妈不喂了,你自己喝吧。”
汤碗在床头散着丝丝热气,白汤里筋肉饱满葱花鲜绿,面疙瘩几近透明。卫凌光咽下那一勺汤却像咽下一串泡沫,口中只有薄硬铁勺的触感和味觉。她靠回床头,知道严襄此来绝不可能只为扮演个慈爱家长,却实在提不起气力为她的下文做什么铺垫,只默然坐着,两眼望着脚边蓝锦被上一朵绣线的莲花,被斜阳照得半边金橙。
严襄陪她默然一会儿,直到金橙色逐渐褪去落在被脚边,才终于重新发话。
“今天到陶贯德家去了一回。”
这名字许久不提,在严襄做成总督前极长一段时候甚至位列禁忌,卫凌光略怔一下才反应过来指的是陶有为家。
严襄却再度沉默下去。片刻才又开口,乍听却与前文毫不相干,“笼里的鸟还会学人说话么?”
卫凌光被这话问得晕头转向。“大概只有鹦鹉一类能学。”她依着惯性接话,“妈怎么问起这个?我倒记得陶有为养过一只鹦鹉来。”
“唔。我还说陶贯德哪来的兴趣养只鸟玩,原来是小陶的玩意儿。”严襄一手撑着她床沿,半靠半坐着聊家常一般笑道,“原先不大觉得,今儿见了这鸟,才晓得它真通灵性。”
她知道严襄要向她重温昨夜旧事,就像拿刀挑割她的寸寸神经,一句话便是一刀下去,沉默则是重新磨刀。可打磨和预备的时间格外漫长,前一刀与后一刀根本又毫无联系,叫她不得不为一切未曾到来又可能到来的痛苦全数预演一遍,简直像是凌迟。
严襄围着这鸟问过一圈,却又绕回故事的最开头来。“陶贯德不在家。小陶这孩子也不同我客气,从头到尾待在房里都没出来。我转了一圈,旁的什么倒都没有,只瞧见院里莫名其妙多了几台车床——这孩子大学学的是这个么?”
卫凌光麻木地把头上下点了几点。
“还有不少废料。昨晚你不是说在悬崖底下见过把三齿铁钩么?兴许就是小陶做成的,”严襄微微笑着轻叹一声,“我只瞧见废料,觉得她做得不赖,一块给炸掉真可惜了。本来就要回来,还是想着上楼走上一走,正瞧见她那小鸟挂在走廊上嗑瓜子呢。”
她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像说书人终于讲到自己酝酿已久的关键,“它见人过来也不吃了,反倒学它主人说起话来,那声音跟小陶真像——你猜它说什么了?”
卫凌光一动不动。果然严襄早便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并不苛求她的反应,面上笑容加深,弯成把镰刀划过她心脏。
陶有为那鹦鹉她见过几回。极大的一只栖在人肩上,见了她也并不害怕,反而拿脑袋蹭她手指讨东西吃。眼前一阵热意,严襄的黑发、灰衣、身下的暗红坐垫在一片湿热里逐渐模糊融化,化成一只黑喙灰身又红尾的幻影,在她泪眼里一闪一闪,忽然把那黑色的鸟喙大大张开。
卫凌光一眨眼,鹦鹉随着泪滴瞬间破碎,只剩下严襄微笑的面庞。
“我们失败了。”她又把它重复一遍,“ ‘我们失败了’,那小鸟说。”
她早知道强压的记忆从未蒸发天外而是暂圈于危阁的洪水,只消一次动摇就立刻飞流直下摧山吞河。
头脑仿佛不受控制的电影仪器,疯狂吞入胶卷又全搅在一起,一幕幕同时投到眼前,于是硝烟和纸条同时纷飞,冷月、灯球和电筒几将重影,脸颊上是母亲的手背耳边却是闷雷声响,铁钩爆裂四溅,电光一闪,只剩一双冷漠的琥珀色眼睛。
“看来是没能生还。”严襄的声音不高,一开口却震碎眼前图景。“听说小陶把那执行命令的男副官杀了?你呢,要不要处罚关越?她低你一级,怎么行动本该先叫你批准的。”
白刃穿心,喷溅的心血把刃片顶上喉咙,她张开口,只能发出暗哑的声音。
“关越接到的是总督命令。如果她觉得我可能阻拦她的任务,那么比起向我汇报的义务,当然要优先保证总督命令能顺利执行。”她偏头转向严襄,不直视那双眼睛而是盯着领上一颗铜纽扣,“这有什么可苛责的呢。”
纽扣的主人很满意似的伸手搭在她肩上,轻轻上下拍了拍。拍到一半又忽然停住,五指略微缩紧,隔着衣料扣住她肩头:“还有一件事。上午替你坐了会儿办公室,结果给我见到一个生面孔,说是特来寻你的——你可认得?”
卫凌光呼吸轻轻一滞,接着立刻重归平和。“是叫作吕焕之的么?若是,我便认得。查出吕老二贪了军饷不几天,我便收了封字条,是她托牢里看管带给我的——说她知道吕老二犯了重罪,愿意大义灭父,而且替牠整肃队伍。”
她停顿片刻,从肩上放松的手指里觉出严襄并无不满,便趁热打铁解释下去。“我想,任她这样对手下知根知底的人做将领,总比临时寻个生人来要好;再者,吕老二的罪名捏在我们手上,若情况不对,拿这来革她的职也不迟。”
片刻,严襄微微笑了一声。
“好,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了。”那手指重新升起来在她肩一拍,力道比方才更重,“照你说的来。年轻人总要多尝试多历练,你也练得起——大不了就像这一回不是?”
刀刃刚一炼化,重新埋入胸膛扎得更深。卫凌光扬起一道微笑,看严襄朝她略一颔首,收回手臂起身到门口握住门把,开门跨上长廊,慢慢朝外走去。
“过来吧,吕焕之,”长廊把她的声音回响千百次,传到门口,缓而清晰,含着慈蔼的笑意。“是我误会你了。卫师长正要见你哪。”
卫凌光一个激灵掀了被子翻身蹬进鞋里,刚下地走到桌边,余光已见一人站定在她门前。大睡一日之后感冒几乎褪去,只因方才起得太急又一阵微微头昏,她背对门口扶着桌子静了片刻,才转身拖开椅子坐定,迎上对方的视线,微笑地点了点头。
“师长已经知道我是吕焕之。”那人一面开口,一面提起手里东西,朝她一晃便转身摆在桌前。是只方方正正的木盒,微微散发腥气,卫凌光看她朝自己转过身又伸手按上盒盖,简直像在宣读誓言。“吕老二贼胆包天、尸位素餐,偷总督拨款中饱私囊,罪该立决。”她一口气背书似的说完一段话,肩膀一松,转身要摸那盒子的锁扣,被卫凌光一抬手止住了动作。
“不必给我看了。走时顺路带上,寻条狗喂了就成。”卫凌光一手支着桌角抬眼看她,“多余的话也不必说。四师暂且归我名下,你来做我副官,到军心渐稳,便任你为师长。如何?”
吕焕之微微一怔,下意识点头又顿住,锁扣上那手微微收了收。“师长信重,我感激不尽,只是……”她说到一半像在斟酌词汇,半晌依旧未果,忽然猛地收回手挺了挺胸膛:“以我的能力可以统领五师,不是吕老二的军队。”
卫凌光听她说完并不接话,只微笑着直视那双犹疑不定的眼睛,等它越过对方的唇舌面孔给自己带来更多消息,忽然惊觉这行径与严襄如出一辙。
她想说为你出谋划策的江参谋早叫我知悉此事,不必斟言酌句胆战心惊;想说谋求将位不可急于求成,先做我副官融入总督府里,再迁至五师才更稳妥;想说我欣赏你的心气,也愿你直上青云,可最终出口的却与心思毫不搭边。
“五师是什么情况,你怎么知道?”
不想吕焕之却毫无犹豫之色。“陶师长亲口告诉我的。来见师长之前我先听到了她的传言,所以先去拜访她了。”她顿了顿,又盯着卫凌光的眼睛一字一句。
“有人说江参谋是被她害的,因为江参谋公开处决了她的表弟。这是假话吧?”
卫凌光不记得她如何答复又如何应允,只记得目送吕焕之出门时,自己已彻头彻尾地精疲力竭。直到上床也一夜未得宁静,分不清梦与醒,只见到面目不清的魂魄轮番逼到她面前声嘶力竭地诘问,床帐上花纹流动起来,一串一串开始在空中飘舞,慢慢聚拢来又结成方盒,倏然坠落砸到她额头。
她以为这是梦醒,把方盒打开来,却是故人目眦欲裂的头颅。
卫凌光猛地弹坐起来。
不论梦境如何可怖,惊醒后总能长舒一口气。她略定一定心神正要重新睡去,忽觉一股凉意由那高高鼓动的窗帘而起,向她脚底蔓延。
——睡前不是早便关了窗么?
一个激灵通遍全身,卫凌光再无一丝睡意。
她没来由地想到那个传说,若被鬼缠了身,睡前把鞋摆得一正一反它便再寻不到床铺;又有人说那传言是鬼话,一正一反正能招来鬼魂。她微微向外探一探身,瞥见自己的拖鞋鞋尖靠着鞋跟一前一后摆着,既非日常摆法又非一正一反,没来由地安了安心。她深吸一口气,摸起手枪握在手里,穿鞋下地关窗一气呵成。
风嚣平静下去,壁炉未灭,房里重新暖意融融。
火光里卫凌光觉得自己着实好笑,只因一场噩梦便开始疑神疑鬼,简直不像个读过大学的人。她慢慢走回床边,跳动的火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是浅淡而高大的两条。
……两条?
从头到脚,浑身血流凝结。
卫凌光顺着影子僵直地转过头去。?
影子的来源在她床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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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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