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像是被一根浸了油的粗糙麻绳死死勒住了脖颈,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无情地挤榨出去,视野在极致的窒息中迅速模糊、变暗,最终沉入一片虚无的黑暗。
林微猛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的瞬间,冰冷的触感率先从身下传来——不是她加班伏案时那张符合人体工学的办公椅,而是潮湿、硌人,散发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地面。脖颈处火辣辣的疼痛鲜明地提醒着她刚才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触摸,却发现全身酸软无力,如同散架一般。
映入眼帘的,是沉郁得仿佛化不开的墨色夜空,几颗疏星冷漠地闪烁着。没有城市的光污染,没有熟悉的电脑屏幕荧光,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原始的黑暗,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混合了陈旧木头、潮湿苔藓和……一丝若有若无铁锈般的血腥气。
这是哪里?我不是在律所整理案卷吗?
念头刚起,一股庞杂、混乱且充满了恐惧的记忆碎片,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小宫女……林微……十四岁……浣衣局……撞破了……贵妃娘娘……灭口……
破碎的信息伴随着巨大的惊惧感,几乎要将她新生的意识再次撕裂。她猛地吸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呛入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这震动使得脖颈处的痛楚更加清晰锐利。
求生的本能,以及作为一名法学生在长期逻辑训练中养成的冷静,在极致的危机中强行占据了上风。
冷静!林微,冷静下来!分析现状!
她艰难地、极小幅度地转动眼球,尽可能不牵动伤口地观察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宫苑角落,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怪兽,杂草丛生,几乎能没过她的脚踝。不远处,一口黑洞洞的枯井张着大口,井沿布满滑腻的青苔。
而她自已,正瘫坐在这片泥泞和冰冷之中。
颈部那道深刻的勒痕,无声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原主,那个同样名叫林微的小宫女,刚刚在这里,被人用一根麻绳活活勒死了。
原因很简单:灭口。
记忆碎片拼凑出原委。原主在送洗好的衣物时,无意间撞见了一个不该看的场景——一个衣着明显不同于低等宫女、袖口绣着精致鸟纹的宫女,正将一包东西塞给一个面生的太监,两人低语间,清晰地飘出了“贵妃娘娘”和“处理干净”几个字。
原主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却被发现,一路追逃至此,最终被那根粗糙的麻绳结束了短暂而卑微的生命。
然后,她,来自二十一世纪、正准备司法考试的法学实习生林微,就在这具尚有余温、承载着无尽冤屈和恐惧的身体里,醒了过来。
凶手呢?
林微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屏住呼吸,用尽全部精神去倾听。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代表着宫廷秩序与时间的梆子声,四周只有夜风吹过荒草发出的簌簌声响,更添几分鬼蜮般的死寂。
走了?确认她“死了”之后就走了?
不,绝不能待在这里!凶手可能会返回确认,或者被巡夜的侍卫发现。无论哪种情况,等待她的都是必死的结局。一个最低等的宫女死在废弃宫苑,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井,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有,甚至会成为管事嬷嬷口中“不慎走失”或“失足落井”的谈资。
她必须离开!
忍着脖颈的剧痛和身体的虚软,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指在冰冷的泥地里胡乱摸索,试图找到一个支撑点,却触到了一段同样冰冷、但更为粗糙的东西——正是那根勒死原主的麻绳。
仿佛被毒蛇噬咬,她猛地缩回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
但下一秒,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电光,骤然划破了她的恐惧——不能就这样跑出去!必须制造一个“合理”的现场,一个能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身受重伤的“意外”!
法医鉴证学和犯罪现场重建的知识在她脑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他杀与意外,在痕迹学上有着天壤之别。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感,再次抓起了那根麻绳。冰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颤,但她紧紧握住。她快速将其审视一遍,然后咬着牙,将其在自己脖颈那道清晰的勒痕上比划、摩擦了一下,试图混淆痕迹,随即像是丢弃什么秽物般,将其远远抛在旁边的杂草丛中。
接着,她抓住自己身上那件灰扑扑、质地粗劣的宫女服,“刺啦”一声,将袖口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又将衣襟扯得凌乱不堪,制造出挣扎、摔倒的痕迹。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一堆废弃的、满是尖锐棱角的建筑木料和碎石上。心一横,她将手臂在粗糙的木刺上用力一蹭!
“嘶——”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来,手臂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血痕,鲜血缓缓渗出。
还不够逼真。
她回想原主记忆中被追杀时的惊慌失措,模仿着摔倒的姿势,将自己狠狠地摔在泥地里,就着湿滑的泥土翻滚了几下,让污泥彻底沾满她的头发、脸颊和本就破旧的衣衫。她甚至抓了几把混合着碎石的湿泥,小心翼翼地抹在颈部那道最致命的勒痕附近,试图用污垢和擦伤来掩盖其真正的成因。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气喘吁吁,冷汗浸透了内衫,与外面的污泥混在一起,浑身又冷又黏,每一处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与疲惫。
但她不敢停歇。
线索……凶手的线索……
她强迫自己回溯凶手靠近时,那短暂而致命的瞬间。昏暗的光线下,凶手宫女袖口那一闪而过的、繁复而独特的刺绣图案——那是一种鸟,形态优雅而凌厉,绝非低等宫女服饰上所能拥有。
翟鸟纹?
还有……气味。
当时,一股清冷的、若有若无的香气随着凶手的靠近传来,不同于浣衣局里常见的皂角或劣质脂粉味,那是一种……带着些许禅意,却又更为冷冽的檀香。
白檀香?
她死死记住了这两个关键信息:独特的翟鸟纹袖口,清冷的白檀香气味。
这是找到幕后真凶,也是她未来能否在这吃人后宫中活下去的唯一线索!
现在,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死亡之地!
她挣扎着爬起来,双腿仍在发软,不得不扶住旁边冰冷粗糙的宫墙,才能勉强站稳。每走一步,都牵扯着脖颈和手臂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混着泥污,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
她不能回浣衣局,那里人多眼杂,自己这副模样回去,根本无法解释,只会被当作妖孽或麻烦处理掉。她必须主动引起“官方”的注意,在一个相对公开的场合,坐实自己“遭遇意外”的说法。
去哪里?哪里会有规律巡逻的侍卫经过?
她努力榨取着原主脑海中那模糊不清的宫廷布局图。这片废弃宫苑靠近冷宫区域,平日人迹罕至,但为了保证宫廷安全,每隔固定的时间,会有侍卫巡逻队经过外围连接各宫的主道。
她咬紧牙关,拖着疼痛欲裂的身体,沿着记忆中宫墙的走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废弃区域的外围挪去。脚下的碎石和坑洼让她几次趔趄,几乎摔倒。
就在她感觉体力即将耗尽,意识又开始模糊的时候,终于,在靠近一处坍塌了半边的月亮门洞时,她听到了!那是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甲胄轻微碰撞声的脚步声!
来了!
希望与绝望交织,让她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接下来的每一个瞬间,都关乎生死。
她计算着脚步声的距离和节奏,在巡逻队伍的身影即将透过门洞映入眼帘的刹那,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一块早已看好的、松动的墙砖推倒在地!
“砰!”
一声闷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宫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和清晰。
“什么人?!!”一声凌厉的喝问立刻传来,脚步声瞬间变得急促而充满警惕,朝着她所在的方位快速逼近。
火把的光芒骤然亮起,刺破了此地的黑暗。
林微立刻顺势瘫软在地,蜷缩起来,将脸埋入臂弯,发出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将自己完全代入一个不慎闯入废弃宫苑、遭遇意外重伤的可怜宫女角色。她的身体因为真实的疼痛和极致的恐惧而瑟瑟发抖,这无需伪装的颤抖,在此刻成了最完美的表演。
几支明晃晃的火把瞬间将她所在的小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刺得她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片光亮。数名身着暗色禁军服饰、腰佩长刀的侍卫迅速散开,将她围在中间,为首的一名侍卫长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仔细地扫视着现场和她狼狈不堪的模样。
“怎么回事?”侍卫长的声音带着久经训练的威严和不容置疑。
林微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沾满污泥,泪水混合着泥水在脸上划出痕迹——一半是精心演绎,一半是真切的痛苦与后怕。她声音颤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大、大人……奴婢……奴婢是浣衣局的宫女林微……迷、迷路了……不小心摔、摔倒了……”她适时地,带着些许羞怯与痛苦,展示了一下手臂上那道狰狞的刮伤和脖颈处被污泥覆盖但依然能看出红肿的“伤痕”。
侍卫长蹲下身,借着火光,仔细查验她手臂和脖颈的伤处。那混合了泥土、草屑和瘀伤的模样,确实很符合在杂草乱石中多次摔倒、被杂物刮伤的特征。她那身破烂污浊的衣衫,也佐证了曾在恶劣环境中挣扎。而那根被丢弃在不远处的麻绳,在此情此景下,看起来也自然而然像是这废弃庭院中害她绊倒的元凶之一。
一切表象,都指向一场不幸的意外。
但侍卫长目光如炬,他注意到,眼前这个宫女的眼神,虽然充满了恐惧、痛苦和泪水,但那瞳孔深处,却隐隐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明与冷静,不像寻常底层宫女遭遇此种变故后那般完全吓丢了魂。而且,一个浣衣局宫女,为何会深夜跑到这种偏僻危险的废弃宫苑来?迷路之说,未免太过牵强。
“浣衣局的?为何深夜在此?”他沉声追问,目光紧紧锁定林微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林微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审问。她不能编造完美的谎言,但可以利用部分的真实,并将动机归结于底层宫女常见的恐惧。她啜泣着,声音充满了后怕与委屈:“奴婢……奴婢白日里送错了一件要紧的衣裳,被、被管事嬷嬷责罚,心中害怕极了……不知怎么就跑、跑迷路了……这里太黑,奴婢摔了好几次……”她说着,身体配合地剧烈发抖,将一个因害怕惩罚而惊慌失措、误入险境的小宫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原主确实因为送错衣物被严厉责罚过,这份恐惧是真实的记忆。她只是在时间和动机上做了模糊与结合的处理。
侍卫长审视了她片刻,刚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一道沉稳而略显阴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传来。
一个身着深蓝色宦官常服、面容白净、下颌光洁无须的中年宦官,在两名小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过来。他眼神平静,却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精明,周身散发着一种长期居于上位者才有的沉稳气场。
“王总管。”巡逻的侍卫们见到来人,立刻收敛了气势,纷纷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王总管?御前总管王公公?他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恰好出现在这个地方?
王公公目光淡然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最后,那看似平和却锐利如刀的眼神,落在了瘫坐在地、满身污秽的林微身上。
“杂家听闻这边有异动,过来看看。”王公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这是怎么回事?”
侍卫长不敢怠慢,连忙将发现林微的经过、她的自述以及自己的初步判断,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一遍。
王公公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听完后,他缓步走到林微面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她——从她沾满草叶泥污的发髻,到污浊不堪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庞,再到她脖颈和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的目光,尤其在她脖颈那处被泥土刻意覆盖的区域,停留了格外长的一瞬。
林微的心跳几乎停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王公公比那个侍卫队长难对付何止十倍。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窥内心。她尽全力维持着惊恐、虚弱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状态,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因为不安而轻轻颤动,不敢与他对视,生怕眼底深处那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冷静会被看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半晌,王公公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意味:“既然是从浣衣局跑出来的,又在此地‘意外’受伤,浣衣局怕是回不去了。宫里的规矩,不能乱。”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思考如何处置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这样吧,”他做出了决定,语气不容置疑,“人,先带下去。找个僻静处看管起来,找个懂点草药的内侍给她把伤处理一下,别真出了人命。”他并没有完全采信“意外”的说法,但似乎也不打算在此刻深究到底。
他转头,目光扫过侍卫长和周围的侍卫:“今夜之事,到此为止。约束好你们的人,管好自己的嘴巴,不得在外妄加议论,明白吗?”
“是!属下明白!”侍卫长心头一凛,立刻抱拳躬身,郑重应下。
王公公最后又看了林微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审视,有考量,也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兴趣?旋即,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内侍,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几乎虚脱的林微从地上搀扶起来,跟随着巡逻队伍,朝着一个未知的、但绝非浣衣局的方向走去。
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林微的精神却不敢有丝毫放松。王公公那最后一眼,让她深刻地明白,眼前的危机只是暂时延缓。她从一个显而易见的“死局”,踏入了一个更为复杂、更为凶险的前途未卜的迷局之中。
她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原主生命的黑暗废墟。然后,她转过头,望向眼前被侍卫手中火把映照得忽明忽暗、蜿蜒向前仿佛没有尽头的朱红色宫墙。
冰冷,高耸,隔绝天地。
这条用智慧和伤痛换来的求生之路,究竟会通向何方?那个袖口绣着翟鸟纹、身带白檀香的宫女,以及她背后那位“贵妃娘娘”,究竟是谁?王公公的出手,是福是祸?
所有的疑问,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原主林微,已经死了。
现在活下来的,是一个必须摒弃天真、用尽一切智慧与手段,才能在这吃人深宫中挣扎求存的——林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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