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是在一阵尖锐的疼痛和窒息般的恐惧中惊醒的。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脖颈处的肌肉猛地绷紧,牵扯到那道真实的、火辣辣的伤痕,让她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清醒过来。
眼前不再是沉郁的夜空和冰冷的废墟,而是一间低矮、昏暗的屋子。墙壁是斑驳的灰白色,角落里结着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霉味、草药苦涩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囚禁之地的阴冷。她躺在一张坚硬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粗糙却还算干净的薄被。脖颈和手臂上的伤口处传来清涼感,似乎已经被简单地清洗并敷上了草药。
这里……是哪里?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废弃宫苑,勒颈的剧痛,伪造现场,巡逻侍卫,还有那位眼神精明的王公公……
“你醒了?”
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女声在门口响起,打断了林微的思绪。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宦官服色、面色蜡黄、眼角下垂带着深深纹路的嬷嬷正站在那里,双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眼神像打量一件有瑕疵的货物般,在她身上逡巡。嬷嬷身后,垂手侍立着两名面容稚嫩却同样表情刻板的小宫女,大气不敢出。
林微心中骤然一紧,立刻挣扎着想从板床上坐起来行礼。动作牵动了脖颈和手臂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行了,躺着吧!”那嬷嬷皱了皱眉,语气严厉,“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别再给杂家添乱。规矩是要守,但也不能把命折腾没了。”
她走近几步,那股混合着劣质头油、严厉气息以及淡淡皂角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刺穿她虚弱的外表,直达内心。
“你就是浣衣局那个叫林微的?昨夜在西边废宫那边闹出动静的那个?”嬷嬷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嬷嬷,奴婢正是林微。”林微垂下眼帘,声音虚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惊魂未定。她认出了来人身穿的服色,这是掌管宫廷刑罚与部分底层杂役的慎刑司的低级管事服饰。看来,王公公将她交给了慎刑司看管。
真正的审问,现在才正式开始。林微心知肚明,王公公那里或许只是暂时过了第一关,凭借的是那似是而非的“意外”现场和王公公某种未明的心思。而眼前这些底层的管事,才是真正难缠的小鬼,她们熟悉宫规,擅长从细微处寻找破绽,她们的报告,往往能决定一个低等宫女的生死。她必须将“意外”的故事编织得更加圆满,细节更加真实,毫无破绽。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牵动了伤口,眼中迅速积聚起生理性的泪水和劫后余生的恐惧,将昨夜对侍卫和小队长说过的话,用更加委屈、更加无助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重点渲染了因送错衣物被管事嬷嬷严厉责罚后的害怕与绝望,以及迷路后的惊慌失措。
“……奴婢当时真的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乱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那片黑漆漆的地方去了……天太黑了,脚下被什么东西猛地绊了一下就摔了,脖子……脖子好像是被一根挂在乱草里的旧绳子勒了一下,透不过气……后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说着,身体配合地微微发抖,眼神怯懦地不敢与张嬷嬷对视,将一个胆小、倒霉、因犯错而遭受无妄之灾的小宫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她甚至适时地展示了一下手臂上那道已经结痂但仍显狰狞的刮伤,以及脖颈处被白布包裹但边缘仍能窥见红肿的“伤痕”。
张嬷嬷眯着眼,那双刻薄的眼睛里精光闪烁,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相互捻动着,似乎在仔细掂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浣衣局的宫女因犯错害怕责罚而乱跑,并非没有先例,那片废宫也确实是出了名的偏僻危险,摔成重伤甚至“意外”身亡都说得过去。林微所描述的恐惧情绪和受伤过程,听起来也符合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宫女的行为逻辑。
“送错了衣裳?”张嬷嬷精准地捕捉到一个可以核实的细节,“谁的衣裳?”
林微报出了一个低位妃嫔的封号,这是她从原主记忆里仔细筛选出的、真实发生过且容易被查证的事情。
张嬷嬷脸色稍缓,似乎对上了号,减少了一丝疑虑。但她并未完全放心,作为慎刑司的管事,她见过太多试图用谎言掩盖罪责的宫人。她转而开始盘问更核心的细节,语气陡然变得锐利:“你跑进去的时候,那废宫里可还有别人?听见什么特别的动静没有?或者……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这些问题,如同淬毒的针,直指事件的核心!林微心头狂跳,知道这是在试探她是否看到了凶手,是否知晓那场“贵妃娘娘”相关的密谋。她用力摇头,脸上满是后怕与茫然,甚至带着一丝因被反复追问而产生的委屈:“没、没有……真的没有……那里又黑又静,除了奴婢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奴婢害怕极了,只顾着低头拼命跑,四周都是破墙和乱草,什么也没看见……”
她回答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惊吓过度、思绪混乱的合理状态,甚至因为激动而引发了一阵轻微的咳嗽。她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对“翟鸟纹”和“白檀香”的关注,必须将自己完全定位成一个纯粹的、倒霉的意外受害者。
张嬷嬷盯着她看了半晌,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在她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寻找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林微努力维持着那种惊惧无助的表情,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良久,张嬷嬷眼中锐利的精光才稍稍收敛,但严厉之色未减。
她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却又无比现实的冷酷:“哼,算你命大,被巡逻的撞见了,还惊动了王总管。不过,宫里的规矩就是规矩,铁打的!你私自逃离浣衣局,本身就是大错!按宫规,重则杖毙,轻也得发配去苦役司,做最苦最累的活计,直到累死为止!”
林微配合地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泪水涟涟,哀声求饶,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嬷嬷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嬷嬷开恩!求您了……”
看着她这副吓破了胆、摇尾乞怜的模样,张嬷嬷似乎终于满意了些许。她需要的,就是这种绝对的掌控感和这些底层宫女的畏惧。她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做出了宣判:
“念在你受伤不轻,看着也确实是初犯,王总管那边也发了话,暂且留你在这里养伤。浣衣局,你是回不去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等伤好些了,自有你的去处。这期间,给杂家安分点!老老实实待着,若是再敢生事,或者胡言乱语……”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林微脖颈处的白布,“……仔细你的皮!”
说完,她不再多看林微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她的眼睛似的,转身带着两个如同影子般的小宫女离开了屋子。厚重的木门被“哐当”一声关上,紧接着是清晰的落锁声,将这间小小的、充斥着霉味的屋子,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临时牢笼。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林微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靠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这才发现,背后的单衣已被冷汗彻底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张嬷嬷的盘问虽然严厉,但总算是应付过去了。暂时……安全了。但“回不去浣衣局”和“自有你的去处”这两句话,却像两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是比浣衣局更苦更累、环境更恶劣的苦役司?还是某个不受宠妃嫔宫中,继续做着最底层的杂役,甚至因为“戴罪之身”而备受欺凌?
她不敢深想。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并且尽快弄清自己的处境,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扭转这被动的局面。
她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这间临时囚室。除了一张咯吱作响的板床,一个掉漆严重、空空如也的木柜,便再无他物。墙角堆积着些许浮尘,窗户开得很高,且被几根粗大的木条从外面封死,只能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根本无法窥见外面的情况。这里显然是慎刑司用来临时关押、审讯犯错宫人的地方,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冷漠与压抑。
接下来的两天,林微就在这间斗室中度过,如同被遗忘了一般。每日固定时辰,会有一个面无表情、始终沉默不语的小太监送来寡淡的饭食和更换的伤药。除了开门、放置物品、关门、落锁这一套机械般的流程,他从不与林微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目光都不曾与她接触。张嬷嬷也再未出现。
这种被彻底隔绝、命运悬而未决的寂静,反而比严厉的拷问更让人心慌意乱。她就像是被放置在砧板上的一块肉,等待着未知的刀俎落下,不知是片刻后的宰杀,还是漫无止境的煎熬。这种不确定性,最能消磨人的意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利用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空闲”时间,在脑海中反复梳理、强化原主的记忆,尤其是关于宫廷布局、各部门职能分工、各位高位妃嫔的只言片语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她必须尽快熟悉这个世界的规则,理解这座吃人宫廷的运行逻辑,才能找到缝隙,求得生机。
同时,她也反复回忆、分析着那“翟鸟纹”和“白檀香”的线索。翟鸟,多与后妃礼服相关,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绝非普通宫女所能使用。而白檀香,清冷名贵,也非寻常妃嫔日常所用,更可能出现在某些注重仪轨、或者偏好风雅的高位妃嫔宫中。这两样线索,都将凶手的背景明确地指向了后宫的高位阶层,甚至是……那几位最有权势的妃嫔之一。
贵妃娘娘……究竟是哪一宫的贵妃?贤良淑德,四妃之中,谁最有可能?还是……那位风头正盛、据说家世显赫的李贵妃?线索太少,如同大海捞针。
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与煎熬中,第三天清晨,门外再次传来了不同于往日送饭太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开锁的窸窣声。
进来的,不是张嬷嬷,而是那天跟随在王公公身后、面容普通、神色平静的那名小内侍。他目光扫过坐在板床上的林微,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传达命令的意味:
“林姑娘,王公公有令,你的伤既已无大碍,便不必在此耽搁了。即刻收拾一下,随咱家去新的职司。”
新的职司?
林微心中猛地一动,如同暗夜中看到了一丝微光。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迅速而恭顺地低下头,应道:“是,奴婢遵命。”
她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一身换洗的、同样粗糙灰暗的宫女服。她默默跟在小内侍身后,走出了这间关押了她三天、充满了霉味与未知恐惧的屋子。
再次穿过慎刑司那阴森狭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甬道,外面微亮的天光竟让她感到些许刺目。重新呼吸到相对清新的空气,看到那庄严而冰冷的朱红宫墙在晨曦中显露出的轮廓,林微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小内侍脚步不停,引着她走向与浣衣局截然相反的方向。一路上,遇到的宫人太监无不低头避让,对小内侍显得十分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林微心中暗暗凛然,王公公在宫中的权势和影响力,恐怕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庞大。
走了约莫一刻钟,小内侍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苑前停下脚步。院门略显陈旧,上方的匾额写着三个苍劲古朴的大字——藏书阁。
“就是这里了。”小内侍停下脚步,转身对林微说道,语气依旧平淡,“王公公示下,让你在此处当差,负责整理、清扫阁内典籍。进去之后,自会有人安排你的活计。”
藏书阁?
林微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她预想过很多种可能,苦役司、针工局,甚至是最糟糕的返回浣衣局继续被刁难,却万万没有想到,最终会被分配到……藏书阁。
这里虽然清苦,远离权力中心,没有锦衣玉食,甚至可能被人视为发配冷宫的同义词,但……对于此刻身负秘密、急需了解这个世界、积蓄力量的林微而言,这无异于一个绝佳的避风港和……意想不到的知识宝库!
“是,奴婢明白了。多谢公公指引。”林微压下心中的波澜,恭敬地行礼。
小内侍不再多言,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停留。
林微独自站在藏书阁那扇略显斑驳沉重的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新的起点深深地吸入肺中。她伸出手,缓缓推开了那扇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
院内古树参天,绿意森森,浓密的树荫几乎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显得异常安静,甚至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寂寥。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陈年纸张、墨锭与木头混合的独特气息,沉静而厚重。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宦官服色的老太监,正佝偻着背,手持一把竹扫帚,慢吞吞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着庭院中零星的落叶。听到推门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眼神浑浊而淡漠的脸,如同古井无波。
他上下打量了林微一眼,目光在她脖颈处缠绕的白布和手臂的伤痕上短暂停留,随即又漠然地移开,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被风吹进来的无关紧要的杂物。
“新来的?”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是,奴婢林微,奉王公公之命,前来藏书阁当差。”林微上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
老太监,也就是陈太监,用扫帚柄随意地、懒洋洋地指了指院内那座三层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制阁楼,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楼上,甲字库。里头的书卷,按经、史、子、集重新归类,拂去尘埃,有破损、虫蛀的,仔细挑出来。每日辰时上工,酉时下工。食宿在后院厢房,自会有人带你过去。”
交代完毕,他便不再理会林微,重新低下头,继续慢悠悠地扫他那仿佛永远也扫不完的地,仿佛她的到来,不过是这寂寥庭院中多了一只微不足道的、需要安排工作的蚂蚁,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
林微看着那栋沉默矗立、在古树掩映下显得有些阴森的阁楼,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如同枯木般、仿佛与这陈旧环境融为一体的老太监,心中百感交集。
从死亡的边缘,到慎刑司的囚笼,再到这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可能暗藏玄机的藏书阁。她的宫廷生涯,以这样一种跌宕起伏、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暂时安定了下来。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那个想要她命的幕后黑手还在逍遥法外,王公公将她安置于此的真正用意尚不明确,而眼前这个冷漠得像块石头的老太监,也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抬起脚,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座堆满了故纸堆、散发着历史尘埃气息的阁楼。
这里,或许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权势倾轧,但却有着她目前最需要的东西——相对安全的环境、宝贵的时间,以及……可能蕴含着无数秘密与力量的……知识。
翟鸟纹,白檀香,贵妃娘娘……这些索命的谜团,她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而这座看似被遗忘的藏书阁,或许就是她积蓄力量,准备反击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据点。
她推开阁楼底层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更浓郁、更沉厚的、带着历史尘埃与岁月气息的书卷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阁楼内部光线异常昏暗,仅有几缕微光从高处的气窗透入,照亮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紧密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密密麻麻、或新或旧、或完整或残破的书籍与卷轴,一直延伸到视线难以企及的、幽暗的深处。
这里,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存放废旧书籍的地方吗?那个冷漠得如同石雕的陈太监,又是否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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