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沿着林微的鬓角,缓缓滑落,滴在冰凉的石阶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几乎看不见的圆点。皇帝的问题——“你,入宫前,读过书?”——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比那根粗糙的麻绳更让她感到窒息。
亭内的空气凝固了,连远处假山缝隙里顽强生长的野草,仿佛都停止了摇曳。老臣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惊疑,皇帝萧景琰那双深邃的眸子则如同两口寒潭,静静地倒映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影,等待着她的回答。这平静之下,是足以将她碾碎成齑粉的帝王之威。
如何回答?坦白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拥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学识?那无异于自寻死路,会被当作妖孽,顷刻间灰飞烟灭。继续用谎言遮掩?在洞察力如此敏锐的帝王面前,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而她的出身经历,根本经不起任何深入的核查。
电光石火之间,林微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她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难,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险径——半真半假,将无法解释的部分,归结于一个模糊的、无法查证的过去,并将焦点重新引向她刚刚展现的、对方感兴趣的能力上。
她再次深深俯首,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仿佛触及不愿回忆之事的艰涩与微颤:“回陛下……奴婢……奴婢幼时家中尚可,曾……曾随一位西席先生,认得几个字,读过几本蒙学杂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才……”
她的话语适时地在这里停顿,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将一个“落魄官宦之后”或“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形象模糊地勾勒出来,这在历朝历代的宫女中并不算极其罕见,足以解释她基本的识字能力,却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随即,她不等皇帝继续追问那无法细究的“家世”,立刻话锋一转,将姿态放到最低,语气充满了惶恐与自贬:“奴婢资质愚钝,所学不过皮毛,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方才……方才实在是见陛下为此局困扰,奴婢一时……一时妄念,想起曾在某本残破棋谱上见过类似弃子求变的记载,胆大包天,胡言乱语,实在当不得真!冲撞了陛下圣驾,奴婢罪该万死!”
她将一切推给“残破棋谱”和“一时妄念”,极力淡化自身的能力,强调偶然性与侥幸,将自己重新定位回那个卑微、侥幸、因恐惧而口不择言的小宫女。这是以退为进,是在帝王疑心初起时,最好的自我保护。
皇帝萧景琰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在石桌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那“笃笃”的轻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他并没有立刻相信,也没有立刻否定。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林微伏地的身影,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真伪,以及那看似合理的故事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图谋。
“残破棋谱?”皇帝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看来,藏书阁倒是个能淘到宝的地方。连失传的棋路都能觅得。”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随口一说,却让林微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皇帝显然没有完全采信她的说法,甚至可能已经对她的来历和目的产生了更深的怀疑。他只是暂时按下了追究的按钮,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棋局本身,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已经解除。
“你且起来吧。”皇帝终于开口,赦免了她长跪的刑罚。
“谢陛下恩典。”林微暗自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暂时过去了。她艰难地站起身,因为久跪,膝盖一阵酸麻刺痛,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但她立刻稳住,依旧垂首躬身,不敢有丝毫失仪。
皇帝的目光重新投回到棋盘上,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温润的白子,在方才林微所指的“天元左侧”那片区域虚点了几下,眉头微蹙,陷入了更深沉的思索。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棋局变化的推演之中,暂时将林微这个意外的插曲放在了一边。
一旁的老臣见状,也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枰,只是偶尔抬眼看向林微时,目光中依旧残留着浓浓的惊异与探究。
时间在沉默的推演中缓缓流逝。林微屏息静气地站在原地,如同一个透明的影子。她能感觉到,不远处古松阴影下,陈太监那道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这目光,比皇帝的审视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漫长的一个时辰。皇帝忽然将手中的白子“啪”一声轻响,落在了棋盘之上一个截然不同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这一落子,并非林微所说的“强攻天元左侧”,而是一招更加精妙、更加隐晦的试探,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看似轻描淡写,却瞬间激荡起层层涟漪,整个棋局的走向因此而发生了微妙的偏转!
“妙啊!”老臣抚掌,眼中放出光来,“陛下此子,看似退让,实则以退为进,将选择之权抛回给了黑子!黑子若应,则阵势必然松动;若不应,则白子可借此机会,在外围构筑新的势力!此乃……更高明的‘搅局’之策!”
皇帝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显然对老臣的理解颇为满意。他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林微身上,这一次,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纯粹的、对于智力碰撞的兴味。
“你的思路,虽显稚嫩激进,却也不失为一条路径。”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若非你一言提醒,朕亦困囿于常理,难以跳出窠臼。看来,这世间之理,有时确需跳出局外,方能窥得一线天光。”
他这是在……肯定她?虽然语气平淡,但话语中的含义,却让林微心中波澜再起。帝王的肯定,是机遇,也是更大的危险。
“奴婢惶恐,陛下天纵奇才,奴婢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林微立刻躬身,将姿态放到最低。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藏书阁……倒是埋没了你。”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如同惊雷般在林微耳边炸响!埋没了?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将她调离藏书阁?调往何处?
她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是福是祸?
然而,皇帝并没有立刻做出安排。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随即便将目光转向了侍立一旁的太监。太监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低声禀报道:“陛下,时辰差不多了,贤妃娘娘还在漪兰殿等候陛下品鉴新贡的香茗。”
皇帝点了点头,站起身,玄色的常服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他不再看林微,仿佛她只是御花园中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已然翻篇。
“回吧。”他对着老臣说了一句,便率先迈步,离开了凉亭。
老臣连忙起身,紧随其后。经过林微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即快步跟上皇帝。
一大群人簇拥着皇帝,如同潮水般退去,转眼间,凉亭周围便恢复了之前的静谧,只剩下林微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直到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假山叠石之后,林微才感觉那一直压在胸口、令她呼吸困难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少许。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发现,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
她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似乎……还在皇帝心中留下了一个极其特殊的印象。虽然过程险象环生,但结果,似乎偏向于有利的一面。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劫后余生的复杂心绪,一个佝偻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是陈太监。
他依旧揣着双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决定她生死的御前奏对,与他毫无关系。
“工具拾掇好,该回去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波澜,“阁里的灰尘,还等着人拂拭。”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没有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发表任何看法,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好奇。这种极致的平静与漠然,在此刻看来,反而显得极不正常。
林微心中凛然,不敢怠慢,低声道:“是,陈公公。”
她走到库房角落,提起那只装着清拭工具和药水的篮子,入手只觉得比来时更加沉重。她跟在陈太监身后,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向藏书阁走去。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漫长许多。宫道依旧宽阔,宫墙依旧朱红,但林微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她不再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生死由命的底层宫女。她的名字,或许已经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了帝国最高权力者的耳中。前路是登云梯,还是万丈深渊,全然未知。
陈太监始终沉默地走在前面,他那佝偻的背影在晨光中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林微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他在凉亭外古松下的那个眼神,以及他恰到好处地将自己引至御花园附近的“巧合”。
他到底是谁?王公公的心腹?某个隐秘势力的眼线?还是……一个纯粹巧合下,被她卷入风波的老宦官?
她无从得知。
回到藏书阁那熟悉的、弥漫着尘埃与书卷气息的院落,陈太监如同往常一样,径直走向他那把破旧的太师椅,仿佛外出这一趟只是散了散步,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事情发生。
“甲字库的书,今日需将史部整理完毕。”他阖上眼,如同梦呓般吩咐了一句,便不再理会林微。
“是。”林微应了一声,提着工具篮,走向那座三层阁楼。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昏暗的光线、沉厚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阁楼内的一切都与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在这里从未流逝。然而,林微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她走到那个熟悉的角落,下意识地看向那本被隐藏起来的《宫苑拾遗》所在的位置。它依旧被旧账册掩盖着,似乎无人动过。但她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陈太监的平静,皇帝的关注,都像是一张正在缓缓收拢的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起粗布,开始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拂尘工作。只有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劳动中,她才能稍微平复激荡的心绪。
手指拂过冰冷的书脊,目光扫过模糊的字迹。然而,她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皇帝最后那句“埋没了你”,究竟是何用意?他会如何安排自己?陈太监在这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还有那“翟鸟纹”和“白檀香”……随着她可能进入更高层面的视线,调查真相的机会或许会增多,但随之而来的风险,也必将呈倍数增长!
她就像一颗意外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已经不可避免地荡起了涟漪。而这涟漪,最终会扩散到何种程度,会引发怎样的风浪,无人能够预料。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暮色开始笼罩这座寂寥的宫苑。阁楼内的光线愈发昏暗,书架之间的阴影变得更加浓重,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林微放下粗布,揉了揉有些酸胀的手腕,走到窗边,透过被封死的木条缝隙,望向外面那一片沉沉的暮色。
朱墙深深,宫阙万重。她这只意外闯入的蜉蝣,究竟会被这深宫巨浪带往何方?
而此刻,在宫廷的另一个角落,长春宫内,一名身着华服、容貌艳丽的女子,正听着心腹宫女的低声禀报,她的指尖,轻轻划过袖口那繁复精美的翟鸟纹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笑意。
“哦?藏书阁的一个小宫女……竟能在御前,与陛下论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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