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的扭伤让林微在值房里歇了三日。这三天里,春桃忙前忙后,端茶送水,传递消息,将外间的风吹草动一一告知。林微得知,那断裂的凳子已被更换,秦姑姑对外只说是年久失修,并未深究。至于那个“眉毛有缺”的小太监,如同石沉大海,再无线索。秋云依旧那副冷嘲热讽的模样,而锦心,则在她受伤次日送来一小瓶据说是家乡土方配制的活血散瘀膏,言辞恳切,关怀备至,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让林微心中的警惕更增一分。
第四日,脚踝虽仍有些许隐痛,但已能正常行走。林微知道不能再“病”下去,否则便是给了他人更多攻讦的借口。她重新回到御书房外间当值,行事比以往更加谨慎沉默,将自己埋首于典籍整理与杂物清洁之中,仿佛那日的惊险从未发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这份刻意降低的存在感,并未能持续多久。
这日晌午过后,御书房内似乎刚结束一场小范围的奏对,几位大臣鱼贯而出。皇帝萧景琰并未立刻继续批阅奏章,而是信步走到外间,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最终停留在正在轻轻拂拭书架顶层尘埃的林微身上。
“前几日送来的那套《永徽律疏》,放在何处了?”皇帝的声音清冷,打破了外间的寂静。
所有当值的宫女太监都屏住了呼吸。林微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垂首,恭敬地指向靠里一个书架的中层:“回陛下,在乙列三架,自上而下第七格。”
皇帝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取了书便返回了内殿。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皇帝甚至没有多看林微一眼,问的也是最寻常不过的公事。然而,就是这短暂的、看似无意的一问,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越宫墙。陛下竟亲自询问一个低等御前侍女书籍摆放的位置!这背后隐含的意味,足以让后宫那些嗅觉敏锐的妃嫔们心生波澜。
果然,次日午后,林微奉命去库房领取一批新到的宣纸。返回御书房的路上,需经过御花园的一角。时值初夏,园中百花争艳,蝶舞蜂忙。她低着头,沿着宫道边缘快步行走,只想尽快回到相对安全的御书房区域。
就在经过一片开得正盛的牡丹丛时,一个略显夸张、带着几分娇嗲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哟,本宫当是谁呢,脚步匆匆的,原来是陛下跟前新得的‘红人’林姑娘啊!”
林微脚步一顿,心中凛然。她抬起头,只见牡丹丛旁的凉亭里,或坐或站着几位衣着华美的妃嫔,被簇拥在正中的一位,身着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容貌艳丽逼人,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纵与凌厉——正是如今风头最盛、协理六宫事的李贵妃。
方才开口的,是立于李贵妃身侧的一位低位嫔妃,此刻正用帕子掩着嘴,眼神中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林微立刻退至道旁,屈膝行礼,姿态卑微到尘埃里:“奴婢林微,叩见贵妃娘娘,叩见各位小主。”
李贵妃并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用那双描绘精致的凤眼,上上下下、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跪在尘埃里的林微,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她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浅碧色宫女服,最终停留在她低垂的、露出的一截纤细脖颈上。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李贵妃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
林微依言缓缓抬头,但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视着地面。
“嗯,模样倒还算周正。”李贵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难怪能入了陛下的眼,连本宫这御花园里的牡丹,怕是都比不上林姑娘这朵‘解语花’呢。”
这话语中的讽刺与敌意,几乎凝成了实质。周围的妃嫔和宫女们发出低低的、附和的笑声。
林微心中清明,知道这是避不过的劫。她再次俯首,声音清晰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贵妃娘娘谬赞,奴婢卑贱之躯,蒲柳之质,怎敢与娘娘园中国色天香的牡丹相比。陛下垂询,只因奴婢恰好在御书房当值,略知书籍摆放位置,尽本分而已,实不敢当娘娘‘解语花’之称。”
她将姿态放到最低,点明自己只是“尽本分”,并巧妙地将李贵妃话语中的尖刺引向了对御前职责的误解,既撇清了自己,又隐隐将问题抛回给李贵妃——若质疑她,便是质疑陛下用人,或是质疑御前宫女尽忠职守。
李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更深的愠怒取代。她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宫女,言辞竟如此滴水不漏。
“好一张伶牙俐齿!”李贵妃放下手中的团扇,声音冷了几分,“本宫听闻,你前些日子在御书房‘不小心’摔了一跤,还惊动了陛下?怎么,这才几日,就急着出来晃悠,是生怕陛下忘了你这号人物不成?”
这话更是恶毒,直指她借故邀宠,心术不正。
林微跪在坚硬的石板上,膝盖生疼,但头脑却异常冷静。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委屈或辩白,都会落入下乘。她依旧保持着恭顺的姿态,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
“回娘娘的话,奴婢前日确因当差时不慎,摔伤脚踝,承蒙陛下与王公公体恤,准奴婢歇息三日。奴婢深感惶恐,伤势稍愈便即刻返工,唯恐耽搁差事,有负圣恩。奴婢入宫时日虽浅,亦知宫规森严,从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只求做好分内之事,以报天恩。”
她句句不离“本分”、“差事”、“宫规”,将自己牢牢定位在一个恪尽职守的宫女身份上,将李贵妃所有基于“争宠”假设的指控,都化解于无形。同时,那“宫规森严”四字,更是隐隐提醒着在场所有人,包括李贵妃自己,这后宫,并非可以完全肆意妄为之地。
凉亭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妃嫔和宫女们,也收敛了笑容,有些惊讶地看着跪在地上,看似柔弱,却言语如绵里藏针的林微。
李贵妃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精心准备的发难,如同重拳打在了棉花上,非但没有达到羞辱对方、树立威信的目的,反而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更显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气量狭小。尤其是在其他低位妃嫔面前,这让她倍感难堪。
她猛地站起身,华美的宫裙曳地,带起一阵香风。她走到林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阴鸷。
“好,好一个尽忠职守的宫女!”李贵妃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既然你这般懂得‘本分’,那便在这里好好跪着,仔细想想,什么叫做‘尊卑有别’!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起来!”
这是**裸的体罚,毫无理由,只为发泄怒气。
时值午后,阳光虽不似正午毒辣,但石板地被晒得滚烫。跪在其上,不需半个时辰,膝盖便会疼痛难忍,若是久了,只怕会伤及筋骨。
林微心中一沉,知道这是李贵妃在用自己的权势进行最直接的碾压。她不能反抗,反抗便是忤逆,罪加一等。她只能承受。
“奴婢……遵命。”她低下头,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怨怼。
就在李贵妃冷哼一声,准备转身回凉亭继续享受她的下午茶时,一个沉稳的、带着些许讶异的中年男声在不远处响起:
“贵妃娘娘?这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御前总管王公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捧着文书的小太监。王公公的目光扫过跪在烈日下的林微,又看向面色不虞的李贵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李贵妃见到王公公,气势稍稍一滞。王公公是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内侍,纵然是她也需给几分薄面。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原来是王公公。没什么,不过是教训个不懂规矩的奴婢罢了。”
王公公“哦”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到林微身上,像是才认出她一般:“这不是御书房的林微吗?秦姑姑方才还寻她,说是陛下之前要查的一份旧档,还需她去找寻核对。怎的跪在这里?”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瞬间改变了事情的性质。林微从“不懂规矩的奴婢”,变成了“有御前差事在身”的宫女。
李贵妃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纷呈。她若继续坚持罚跪,便是耽误御前公务,这个责任,她担待不起。她狠狠地瞪了林微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针。
“既是陛下有事吩咐,那便去吧。”李贵妃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甘与怒火。
“谢贵妃娘娘恩典。”林微再次叩首,然后在王公公眼神的示意下,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但她立刻稳住,低着头,快步跟上王公公一行人,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走出御花园,远离了那些探究的目光,林微才感觉那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膝盖处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方才经历的凶险。
王公公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在这宫里,有时候,太过显眼未必是福。回去当差吧,陛下要的旧档,杂家会让人去找。”
“是,奴婢谢王公公解围。”林微在他身后低声说道,心中明白,王公公此次出手,未必全是善意,或许更多的是为了维持御前秩序的体面,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平衡。但他确实帮了自己。
回到御书房外间,春桃立刻迎了上来,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行走时细微的凝滞,眼中满是担忧。林微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未完成的活计,心思却已飞远。经过今日之事,她与李贵妃之间的矛盾,已从暗流汹涌,彻底摆上了明面。李贵妃跋扈善妒,今日在自己这里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日子,只怕会更加艰难。
然而,她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在众人面前,她展现了应对危机的冷静与智慧,并未让李贵妃占到实质性的便宜。王公公那看似随意的解围,也间接向某些人表明,她这个御前侍女,并非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她轻轻揉着依旧刺痛的膝盖,目光掠过窗外那重重宫阙。
李贵妃的刁难,只是一个开始。这深宫之中的风刀霜剑,只会更加密集,更加凌厉。
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找到更稳固的立足点。
而此刻,长春宫内,李贵妃正铁青着脸,将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盏狠狠地掼在地上,碎裂声清脆刺耳。
“好个林微!好个贱婢!”她胸口剧烈起伏,美眸中满是狠厉之色,“本宫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彩云!”
“奴婢在。”一个眉眼伶俐、同样面带愤恨的大宫女应声上前。
“给本宫好好查查这个林微的底细!还有,告诉咱们在御前的人,给本宫盯紧了她!一有机会……”李贵妃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杀意,已让周围的宫人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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