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风波如同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虽表面涟漪渐平,底下却暗流汹涌。李贵妃那淬毒般的眼神和毫不掩饰的敌意,让林微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被动防御绝非良策,她必须主动出击,而突破口,便是那萦绕在她心头许久、关乎性命的“白檀香”之谜。
脚踝的伤和膝盖的隐痛提醒着她宫闱斗争的残酷,也让她更加谨慎。在御书房外间,她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勤恳本分的侍女,将所有的锋芒与探究欲都深深掩藏起来。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之下,大脑从未停止运转。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将脑海中那些从藏书阁海量典籍中汲取的、关于香料、贡品、后宫用度的碎片信息,与在御书房接触到的零散文书、以及从春桃和其他宫人闲谈中捕捉到的只言片语进行交叉比对、逻辑推演。
白檀香,清冷名贵,非寻常之物。原主撞破的阴谋涉及“贵妃娘娘”,而李贵妃嫌疑最大。但林微深知,宫廷之中,表象往往具有欺骗性。她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单一目标,必须扩大调查范围,理清这香气背后可能牵扯的所有势力。
机会悄然降临。这日,秦姑姑吩咐她和春桃一同去内务府的库司衙门,领取一批御书房日常所需的笔墨纸砚以及……按例份例供给的宫室用香。这是一个接触香料管理记录的绝佳机会。
内务府库司衙门占地广阔,各类物资分门别类,管理森严。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新木的清香、陈绸的微霉、以及若有若无的、来自不同库房的各类香料气息。负责香料的是一位姓钱的老典簿,干瘦精明,眼皮耷拉着,却挡不住眸中偶尔闪过的精光。
春桃按照单子清点着笔墨纸张,林微则垂首立于一旁,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钱典簿身后那排标注着各宫名号、记录领用物品的厚厚册簿。她的心跳微微加速,过目不忘的能力已悄然运转,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准备捕捉任何可能与“白檀香”相关的字符。
钱典簿慢悠悠地核对着春桃递上的单子,嘴里絮叨着:“御书房的用度一向是顶好的,这松烟墨是徽州今春的新贡,这宣纸是澄心堂的……哦,香料,按旧例,是龙涎香饼并苏合香末……”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某宫大太监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声音带着几分倨傲:“钱典簿,我们娘娘近日心绪不宁,旧日领的安神香用着不佳,听闻今年新贡的‘雪中春信’极好,特命咱家来问问,可否支取一些?”
“雪中春信”?林微心中一动,她在某本前朝香谱逸闻中见过此名,乃是以沉水香、白檀香为主料,辅以龙脑等物制成的名贵合香,有清心宁神之效,因其香气冷冽中透着一丝暖意,故名“雪中春信”。此香制作繁复,用料考究,历来是贡品中的上上之选。
钱典簿抬起眼皮,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原来是长春宫的刘公公。‘雪中春信’确实到了些,只是数量稀少,各宫主子都盯着呢……不过既然是贵妃娘娘要用,杂家自然得想法子匀出一些来。”他边说边翻动册簿,提笔记录。
长春宫!李贵妃!她果然在用含有白檀香的合香!
林微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记忆。那册簿在钱典簿手中翻动,她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鹰隼,捕捉着一个个宫苑名称及其领用的香品名目。除了长春宫领用的“雪中春信”,她还看到了贤妃宫中的“百合香”(主要用料为沉香、麝香),德妃宫中的“吴氏止汗香”(用料多为草本)……以及,一个让她瞳孔微缩的记录——“景阳宫,领白檀香木原料二十斤,用于雕琢赏玩。”
景阳宫!那是柳妃的居所!柳妃竟直接领用白檀香木原料?而且数量如此之大!用于雕琢赏玩?这个理由看似合理,白檀木木质坚硬细腻,香气持久,确是雕刻上好材料,但二十斤……是否太多了些?柳妃素以清冷雅致、不慕奢华著称,此举似乎与其人设略有出入。
线索开始交织,变得复杂起来。李贵妃使用含白檀的合香,柳妃则直接拥有大量白檀香木原料。凶手宫女身上的白檀香气,究竟来源于哪一方?还是说……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林姐姐,东西清点好了,我们该回去了。”春桃的声音打断了林微的沉思。
林微收回目光,恢复恭顺姿态,与春桃一同拿着领取的物资,离开了库司衙门。一路上,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看到的记录,试图从中找出更深的关联。
这次库司之行收获巨大,但也让林微意识到,仅凭外围观察,难以触及核心。她需要更具体、更隐秘的信息,比如各宫香方的具体配比、香料来源的详细档案,这些绝非在库司衙门外围就能轻易获取。
几天后,一个冒险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她记得在藏书阁时,曾在一本残破的《光化内务府则例》中看到过,更早年间,宫内重要物资,尤其是名贵贡品的入库、分配、以及各宫领用的详细底档,除了库司衙门有总录外,为防纰漏或贪墨,御书房辖下的档案库内,似乎也存有部分副本或摘要,以备皇帝随时查问。只是年代久远,不知这些旧档是否还在,又存放在何处。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尝试。御书房档案库绝非她这等低等侍女可以随意踏入的地方。但“白檀香”的线索如同鬼火,在她前方闪烁,引诱着她前行。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春桃打听档案库的情况。春桃所知甚少,只模糊听说在御书房建筑群更深处,有专人把守,等闲不得入内。她又利用整理书籍的机会,更加留意御书房各区域的布局与人员流动。
机会总青睐有准备的人。这日傍晚,轮到林微和另一名宫女值夜,负责外间的灯火巡查与门户安全。另一名宫女因白日吃坏了东西,腹痛难忍,提前向管事告假回去了。外间只剩下林微一人。
夜色深沉,御书房区域一片寂静,只有巡逻侍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和远处更漏传来的滴答声。当值的太监多在耳房休息,若非召唤,不会轻易到前边来。
林微的心跳再次加速。她知道,这或许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档案库的位置,她已通过平日观察和旁敲侧击,大致推测在西南角一处僻静的回廊尽头。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如同往常巡查一般,沿着廊庑缓缓而行。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格外清晰。她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自然,心中却已绷紧。
终于,她来到了那扇看似普通的木门前。门上了锁,但借着灯光,她发现那锁并非全新的铜锁,而是有些年头的旧式锁具。她想起《宫苑拾遗》中关于一些老旧机关锁具的简易□□,那本书她早已烂熟于心。
她从发间取下一根最普通不过的细铜簪——这是宫中宫女最常见的饰物,绝不起眼。按照记忆中的方法,她将簪子尖端小心探入锁孔,屏住呼吸,感受着内部机括的细微动静。时间仿佛过得极慢,她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响动,在寂静中如同惊雷。锁,开了。
她轻轻推开门,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果然是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架,上面堆积着无数卷宗册簿,蒙着厚厚的灰尘。
她不敢耽搁,迅速根据架上的年代标签,寻找光化年间左右的档案区域。光线昏暗,她只能凑近了,一本本快速辨认。终于,她找到了标注“光化三至五年贡品入库分发摘要”的几本厚册。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找到了!关于南诏进贡白檀香的记录!上面清晰地写着:“光化三年冬,南诏贡上品白檀香木二百斤。内库留存一百斤,余一百斤,赐……长春宫五十斤,景阳宫三十斤,慈宁宫二十斤。”
果然!李贵妃的长春宫和柳妃的景阳宫,都在同一时间获得了大量的白檀香赏赐!而且,柳妃所得的三十斤,远超寻常妃嫔赏玩之用!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这份关键档案,试图记下更多细节时,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幻觉的脚步声,突然从档案库门外由远及近传来!
有人来了!
林微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来不及细想,几乎是本能反应,迅速而轻巧地将册子合上,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塞回原处,同时吹熄了手中的羊角灯,整个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蜷缩进两个高大档案架之间最黑暗的角落里,屏住了呼吸。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道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门口,似乎并没有立刻进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倾听里面的动静。
林微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紧紧捂住口鼻,连最细微的呼吸声都极力压制。黑暗中,她只能看到门口那道模糊的光影,以及……似乎有一道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缓缓扫过库房内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那人影在门口停留了大约十几息的时间,既没有进来搜查,也没有离开。
最终,门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叹息般的声音,随即,门被轻轻重新合上,落锁的“咔哒”声再次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档案库内重新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与死寂。
林微依旧蜷缩在角落里,过了许久,才敢缓缓松开捂住口鼻的手,大口地喘息着,冷汗已经浸湿了她的后背。刚才那一刻,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来人是谁?是巡夜的侍卫?是档案库的管理太监?还是……一直在暗中注视着她的某个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她不敢再点灯,也不敢立刻出去。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直到确认外面再无任何动静,才凭借着记忆和对方向的感知,摸索到窗边。幸运的是,这档案库有一扇气窗,为了通风,并未完全封死。她费力地推开气窗,利用身材纤细的优势,艰难地钻了出去,落在后院冰冷的草地上。
她迅速整理好衣衫和发髻,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如同一个真正的夜巡宫女一般,提着熄灭的灯笼,沿着原路返回,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这次冒险,她获得了关键信息——李贵妃与柳妃,都与那批至关重要的白檀香有着直接且大量的关联。凶手的范围似乎缩小了,但又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这两宫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勾结?还是说,其中一方在刻意模仿另一方,以混淆视听?
而更让她感到寒意的是,那个深夜出现在档案库门外的人。他/她是谁?是否看到了什么?他/她的沉默与离开,是未能发现异常,还是……别有深意?
白檀香之谜,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因为这次冒险,牵扯出了更深的迷雾与更危险的窥视。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中央,而织网的人,似乎远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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