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湿海草绑粽子似的,把人高马大的青年牢牢束缚在海底。
自掉入海中后,漆燧已被困许久。具体多久他也无法分辨,因为老龟洞里到处黑不溜秋,白天黑夜毫无分别。
“年轻人,感觉如何啊?”
苍老的声音从漆燧耳后传来,连带着有几分水汽进入黑暗。
老龟呵呵一笑,听声音还拄了根拐杖。他慢腾腾走到桌边坐下,打开桌边的木匣子,光珠露出,瞬间大亮。
漆燧久处暗室,乍一接触亮光,双眼被晃得刺痛,不由得蹙眉闭眼。
片刻后,他睁开眼,扫视一圈,洞内一览无余。不大点的洞里陈设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木桌,一张石床,外加一把老旧椅子——此刻老龟正在上头坐着。
漆燧镇定心神,目光对上面皮充满褶皱的老龟,状似不解道:“阁下为何将我绑来此处?”
老龟捋捋胡须,浑浊眼球盯着青年:“你觉得呢?”
不等漆燧回答,老龟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向青年,眼里逐渐露出贪婪之色。
“自然是为了吸食你的修为,以增补我这年迈之躯啊!”
老龟举起拐杖,在海草上轻轻一点,紧紧缠缚,令漆燧动弹不得的海草登时松开,漆燧却没感觉多轻快——尽管没了海草捆着,但他仍然手脚无力,连站都没法儿站起。
老龟欣赏着青年的无力,看上去并不着急。
青年生就一副好皮囊,一双桃花眼此刻低垂着,浓密睫羽像乌蝶长翅,安静停留在碎玉般晶莹的年轻骨皮上。
这么鲜活的生命,真是令人忮忌。
老龟伸出树皮般沟壑重重的手,用力捏起漆燧的脸,语气切齿:“我年轻时也有这么一张脸,还有行动自如的身体。”他昂起头,闭上眼陷入自我沉醉,“真令人怀念的曾经呐!”
倏地松开手,逼近几步,老龟言语中充满遗憾又带着痛苦和怒火,冲漆燧嚷道:“可是自从我迷失到这块荒芜的海地中心后,却活生生被困在这片死寂中几百年!”
“想当初我也是风度翩翩,引人钦慕,结果现在竟成了这副鬼样子!”
被困了几百年?
漆燧的脸被捏出红痕,他看着有些癫狂的老龟若有所思,试探着问:“你想离开吗?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老龟瞪着凸出来的眼球,盯着漆燧,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
“别想了,出不去的。我出不去,你进来后,也别想出去。”
“既然都出不去了,你还是乖乖让我吞食了吧!临死前能帮帮我,也算好事一桩。”
咯吱作响的手皮肉松弛,老龟狠狠掐住漆燧脖子,感受鲜血在脖颈中流动,布满贪念的眼里精光闪烁。
他满心满眼都是修为,陷入迷障,没注意到自己其实只是掐住了椅背。
漆燧在一旁冷眼看着老龟疯狂的动作,踉跄着起身。脚步仍有点不稳,他干脆站定,唤出烈影剑的长剑真身,隔空控剑,长剑穿过老□□颅,老龟动作一顿,满眼惊疑地从幻觉中睁开眼,树皮般的老手扶上脑袋,结果摸到一柄锈红长剑。
没来得及多想,漆燧又唤回烈影剑,长剑自头颅抽离,继而听得砰的一声,老龟白眼一翻,瞬间摔倒在地。
青年走出洞口,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座海底断崖上。大致判断方位后,他凝眉往海面游去。
海水微凉,一直有光隐约撒进海底,漆燧不停向上游,却怎么也到不了头。
更加诡异的是,他不过一个转身,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断崖。
来回几次均是如此。
漆燧屈膝坐在崖边,垂眸看着幽深断崖。别无他法,上面上不去,只能去看看崖底下是什么样了。
他俯身往崖底游去,修长身形像一尾鱼,在墨黑海潮中游曳。
不知往下游了多久,眼前终于有了微弱光影。漆燧接着游,结果一个挺身扑出了海面。
青年浓眉轻挑,有些惊讶地低头看了眼海面,没想到拿出断崖下才是海面。
倒转的海底吗?这倒是挺新奇。
海面依旧风平浪静,漆燧没再理会海底下的波澜,令烈影剑长至小舟模样,正打算继续往前走时,忽然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住去路。
海风照常吹拂,海面上的一切看上去和之前相同,诡异感却缓缓爬上漆燧心头。
海面上的夜色广阔又拥塞,漆燧在烈影剑上闭目凝思,耳边只听得“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海下翻了上来。
睁眼看了看,一头龟游到了他身侧。
没死成的老龟变回人形,隔着剑,对漆燧怒目圆睁。
颅顶溢出的血把一张老脸染得猩红,老龟一言不发地陡然出手,杀意直朝漆燧而去。
二者打得你来我往,虽然老龟修为高于漆燧,但年迈又受挫过的身体终究比不过年轻人的矫健。
势均力敌之下,天色转了好几个来回。
漆燧抹了把嘴角的血,眼底多了些许青灰。
几步外的老龟已然不管不顾,竟然祭出内丹,盯着漆燧冷笑,显然打算和漆燧同归于尽。
老龟的修为估计为识魂境,这要是真被他引爆内丹,漆燧被困在这方看不见的屏障内,估计会炸得海面浸满血浆。
“你冷静点儿!你不是想出去吗?难道你舍得修炼了如此久的内丹白白破裂?”
漆燧紧紧盯着老龟的动作,缓声劝道:“把这么好的内丹引爆,只为了杀死我,实在是得不偿失。”
老龟拎着血色直往下流淌的拐杖,嗤笑一声:“反正我也活够了,再这么待下去,还不如一死了之。”
“你既然不愿意让我吞食,那就给我陪葬吧!”
光华流转的内丹发出“咔嚓”声,接着火团般爆裂。
漆燧猛然转身,正要被气浪波时,却感觉身体一轻,脑袋像被棉花捂住一般晕了过去,闭眼前,余光只感受到一抹白影一手带着他飞离了海面。
而随着内丹爆裂,原本平静的海面像水开一般翻腾。不过,气浪虽强,仍未破开看不见的屏障。
待漆燧再一睁眼,双脚已经落在了结实的大地上。
他揉了揉发涨的脑袋,手心赫然多了一个白瓷药瓶。
瓶里放了一枚绿色丹药,闻着有股草木气。
眼前似乎再次晃过一抹白影,冷冽冬雪般的气息略过漆燧识海。
“把这颗丹药给她。”
漆燧听见白影说。
白影没说清是谁,漆燧却心领神会般地想到了她。
那个腰缠软剑,大刀伏肩的姑娘。
*
魔界大牢里,斥青第一百次敲打挂坠里的男鬼。
“你到底找得怎么样了?!”女孩穿着囚服,实在有些等得不耐。
问悬在挂坠里汲取生气,歇了好半晌才出声。
“姑奶奶,我都快累散架了,你就不能让我先歇会儿?”
斥青倚在冰冷的墙上,手指在挂坠上一下又一下敲着,把问悬心里敲得发毛。
他叹了口气,从挂坠里飘出来。
“哎,你可真能摧残鬼。”嘟囔两句,他靠着少年坐下,“我找到你要的逢山玉了。”
斥青遽然侧目,语带急切盯着他:“在哪儿?”
问悬感觉到少年的热切目光,示意她平静些。
“你先别急,虽然我根据你说的特征找到了它的气息,但它放在魔界藏宝阁里,外头重兵把守,单靠我一人,是没法儿拿到的。”
闻言,斥青倒是露出个轻松的笑。少年眼睛弯弯,语气松快,全然不似这些天的焦躁,“找到了就说明我没记错,咱们没白来一趟。知道东西在哪儿才方便之后行动。”
她入仙途前,曾听闻世间有一奇山,山上有只修炼千年的石妖。逢山玉便为石妖的内丹凝结而成,聚集了石妖全部的修为,能够修髓筑基,让凡人也可踏入修仙道。
听说这番话时,斥青见过魔君裁襄,彼时这位气势压人的魔界二把手正坐在锦绣阁里,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底下大肆吹捧的官员。
“玉石虽好,可已经有了主,诸位还是收起某些不该有的心思为好。”
当时斥青正抱着个孩子躲在一墙之隔的楼外,神经紧绷地垫着脚站在半悬空的高楼上,心里只想着别被抓到,却意外地将这句话记得清楚。
逢山玉若真能筑基,那于她而言,简直和灵丹妙药无异。有了这块玉,她就能够把被毁的躯体修补,重新修炼,再将那些该死未死的东西送去师兄坟前,让他们一一下地府,给时午师兄陪葬。
她离开逝春村前来魔界,也只是持着试试看的想法,毕竟逢山玉是否真的在此她并不能确定,但她已无退路,不如放手一搏,要是弄错了再视情况而定。
左右不过一死。
魔界的夜色极黑,阴寒气在囚牢里尤重,斥青微微蜷缩着,手里握着挂坠,仰头透过小小的窗子看着满月,轻声喃喃。
“师父,这儿真冷。”
月正当空高悬,周遭无一遮挡。
斥青静静看着,恍惚感觉自己回到了清墟,她记得在师门修炼时,月也这么圆满,常常无流云碍眼,照得整座天虞山都清如白昼。
斥青总会觉得自己极其幸运,遇见了姿容恍若天上仙人的师父。
“既已入我清墟,她便是我屈灵端的弟子,由不得你一个无关人士在此咄咄逼人。”
她初初修炼时,其实经常不得要领,无意间惹出笑话,甚至闯出祸来,师父便会像这样不容置喙地挡住恶意,将尚不能自保的她护在身后。
她还有那么好的师姐和师兄,每个人都很有趣,待她都极好。
只是如今,大师姐被师父遣去秘境闭关修炼,多年未有消息,时午师兄被奸人所害,三师兄与四师姐自师父仙逝后离开天虞,同样不知踪迹。
而她一路寻仇,也已经多年未回师门。
偌大的天虞山空荡荡的,不知何时能再见葱茏。
斥青紧了紧手心,冰凉的挂坠已然被她握得温热。
她会回去的,待她处理好了一切,还要去追寻自己多次梦到的地方。
和师父教导她的那样——
大道万千,所思即所在,但除了想,还要去看,去寻找,去感受,而非停留。于天地存在的一切,从来都是空空皮囊无一可留,唯有此后的每一步行走,都会让自己更深刻地结识自我。
她会结束仇怨,匡复师门,再去找自己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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