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传胪了了,皇帝便在栖梧宫西次间见了这书生。
不像个书生……皇帝见那一身进士袍子还穿得不端正的妇人不由好笑——她袖口半提着,下摆也有些没理顺,一边的襴边卷着,还露出一小截靴筒,靴面儿还磨破了些许。
倒像个乡间农妇。
“臣黄天宝参见陛下!”
哎哟。皇帝不由顿了一下,这声音可真是洪亮,说一句声若洪钟不为过。她赶忙前去几步扶了黄天宝起身,可这人却像是受惊了似的,身上一抖,缩了缩手,反教皇帝愣了片刻:“卿这是何意?”
黄天宝也有些疑惑似的,半晌才反应过来,“扑通”跪下道:“臣受宠若惊,还望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你先起吧,别说朕不扶你就是。”皇帝失笑,摆摆手一指窗边椅子,“坐。爱喝什么茶?朕叫人给你上。”
“臣不喝茶!”黄天宝一摆手,“白水就行,白水。”
行吧白水就白水。长安得了令没多久捧来一盏白水给黄天宝,那水还丝丝冒着热气,自盖碗里透出来。
而后被这新科进士一口闷了。
“大人……”长安欲言又止,这水与皇帝的茶是一般七分烫,一口牛饮下去只怕要伤肠胃。更别说此种饮法,圣人面前……无论如何说法都过分失礼了些。他一觑皇帝面色,见圣人反是一副笑面,瞧去倒是饶有兴趣似的。
“是烫了点,”黄天宝笑道,“陛下恕罪,臣习惯了凉水,反不适应热茶了。地头干活,没多少时候闲坐品茶的。”
“原来爱卿家中是耕读传家,朕瞧过你文章,很有些实技要术,想来是真正务农的。”
“什么耕读传家,陛下谬赞了,”黄天宝像是听到笑话似的连忙摆手,“俺……臣家中就是种地的,臣是村头私塾先生看中了强拉来读书,没想到误打误撞真考中了。本来要是落榜了,臣老娘还等着臣回乡插夏苗的。”
这话可不能让落榜的听见。皇帝心下苦笑,多少人寒窗十几年考不上,哪像这人所说种着种着地学几年就考上的,便算是陈子高看中她文章,那先头也总得考过举人才行。照她这说法,前头州县学政都瞎了眼睛不成?
“你现下可是高中了,虽是在二甲,到底也是进士出身,得替朕办事了。”皇帝笑道,“论理后头是吏部选官考试,可有意向了?”
“臣……”黄天宝搓了搓袖子,可怜那襴衫袖子都教搓皱巴了,“臣想去司农寺。”
司农寺?皇帝挑眉:“这可是闲职,新科进士惯来皆是待望些实职,再不便是往重臣手下,你怎的倒想去司农寺?”一少差使,二无油水,三无前途,官场中人多以寺台官青云难望不爱往就的。
“臣……臣不以为然!农桑乃民生之道,圣人以为天下之本也,怎好说是闲职?计仓廪事固然繁杂,可农事本也是要术!何时播种,何时收获,水几何,肥几何,天数几何都大有文章,还是读书的贵人们不懂罢了。”
“你如今可也是读书的贵人了。”皇帝好笑。
“那……”黄天宝挠挠头发,“臣是务农出身呢……哎呀臣实话招了吧,陛下,臣就只想研究怎么多种出粮食!”
这可……皇帝大笑出来:“这般你倒不适合任职司农寺。朕倒有个差使,说不好正合适你。”她叫来法兰切斯卡,“你去宣许梦得入宫来——许相门上正有这么个缺,只是你才登科,这个缺于你是有些小了。”
许留仙想弄个专攻农桑水事的人是挺久了。若非如此,今年这层层上下也不至于非要保黄天宝这么个异类直入殿试——李端仪大族公子出身没多少田地经验,底下小吏若使些小把戏他未必能明辨,得是正经下过田打过交道的才好看出里头门道。
再者,真要推良种,修工事时候,许多只晓得圣贤书的进士可没半点用处。
这不正愁着,将将好就正好撞上来实诚娘子一个。她还真以为司农寺理农桑诸事呢——现而今这是户部的活了。皇帝端着茶只做了个引荐人,只管她二人谈话,便说起山北道前两年税赋稍欠之事:“宋御史回报说只是雨水少了些,故而略有歉收。”
“哪能呢!前两年雨水不迟不早的,田里长得可好了,只是北边闹了点虫害,听说是几家豪族想买地故意放的。”
殿内随即一静。
皇帝挑了挑眉,手里盖碗碰出轻响:“去年王按察参的是关内道南边几个州县。”
这两道相邻,两处接壤,中间不少百姓互相往来甚密。李端仪庶务上还是欠些。
关内北边几处李端仪保举过以为无事,南边这处却是暂时搁置了。今年逢上张允思辞官,倒还没来得及清查。只是李端仪才上任户部,这下若要大张旗鼓清查只怕驳他面子,日后其他事务他不好立威。
皇帝指尖在盖碗上转了转。
得先将王琅调走……发配去剑南吧,那边时有山匪,几个县令也该治治了。王青瑚此人善妒,不好教他与李端仪正面对上——年前不过留李端仪在宫中多留片刻他也要来“拜会”一番,若真令他与李端仪共事,还不晓得他要使什么绊子。
“是。”许留仙接话道,“姜御史递过折子。”这老狐狸不多话,只一味顺着皇帝意思往下说。户部换了人坐,正是交接空闲时候——王琅借关内道赋税数目问题攻击李明珠折银对策,若此时能扯出当地县官豪族钩连,正好将这盆水反扣到旧党头上。大张旗鼓地查恐拆李明珠的台,但若能暗访些东西出来就又不一样了。
而皇帝已经动心了。她接过话头笑道:“这折子我倒还没细看过,若要细细查来还需御史台寻人。姜御史今年南调到山北道了。”言下之意原先纠劾的旧人已经调走,后续如何查证全看谁人添补进去。
许留仙还是一副笑眯眯样子,盖碗盖子在茶杯沿上两边一碰:“只是不知黄进士怎么想?”
“我?不是……晚生?晚生……”黄天宝原本装做不存在,没想到这俩大人物云里雾里怎么绕这来了,睁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皇帝瞧着好笑,便替年轻书生解了围:“司农寺么来年再去不迟,今年先各部观政吧,便先归乡去,看看乡亲乡里的春种夏苗,都是你熟稔的。旁的事情朕已有人选不必担忧,许大人,你也少折腾年轻人。”
“臣不敢,臣不敢。”许留仙连连摆手,又往后避了几步,“谨遵陛下旨意。”
于是黄天宝得了个翰林院修撰的差,说是派往六部观政,结果没出一旬呢先告了个长假回家去了。
自然这是皇帝授意。山北道并关内道两边派了三拨人,陆守中的马政是最便利,能随意行走三道;黄天宝重在乡野调查,不单在商贾钱货之流,更有些计田收土地之责。
至于第三拨,便是林长使那没用的父亲了。
连林长使自己听了这事也恨不能推让一番:“家父担此重任,臣侍唯恐……”
“那有何妨?”皇帝拈了颗樱桃,在年轻男人唇上滚了两滚才塞进他口中,“好娇儿,朕总想着你亲娘没得早,若要家中念着你好呢,便得让你父亲沾你光来,不过是去任个一年,回来也便入殿院做殿中侍了。”
早春的樱桃还带点青,含在宫侍点了丹朱的唇间,便越发显了那点子红润来。他本生了一身光润如凝脂的好皮囊,这般看去红白相映,更是眉目如画。
年轻男人用轻轻咬破了那粒樱桃,浅红的汁水便溅了几滴出来,顺着唇角润开。他羞似的探出一分舌尖,飞速收了那滴汁水,又忙低了头去,只留给皇帝一片残影,倒是越发勾人。
“臣侍知道陛下抬举父亲呢,只是他……”户琦欲语还休似的,轻轻将头靠在皇帝膝上,“到底是国事要紧,臣侍不在乎那些虚名。”他早间才洗过头发,此时那青丝还带着水汽,松松拿发带绾了,这会子一靠一摇,发带正好松散开,青丝便也在皇帝膝上散开一片,衬出这青年人的媚骨。
“虽说是虚名,到底也得有才是……”皇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摩起户琦后脑,他便乖顺地趴伏在皇帝膝头,顺着她动作微微偏头,只露出小半张脸,“你现下才只是长使,尔后若要做公子没有这些可怎么好呢。”
户琦全身一悚,过了须臾平复了情态才敢半抬起眼帘瞧皇帝:“陛下这般说,臣侍要当真的……”
少君与长使不过一等之差,听在人耳中却是天差地别了。
那毕竟是主位。宫里不立皇后,又没了主事的侧君,自然凡是个主位便有机会理宫中事。理事油水多,又易拿好处结交人心,现今落在清少君手里不过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当得起的主位,若能有第二人可便不是这话了。
更何况,谁知道圣人有没有想在后宫制衡的心思呢。谢长使虽说细水长流地有宠,陛下可没分毫让他担事的意思。
“待你父亲做出建树,你便晓得朕的话真不真了。”皇帝嗤笑一声,“瞧你那眼皮子浅的样。你们算入宫早的,若日后再有年轻小郎进来,自然是要抬举了你们,不然在年轻小郎跟前该没脸了。”
“是……到底是陛下想得远呢,臣侍哪想到那些,只晓得伺候陛下舒心罢了。”他半张脸在膝盖骨上蹭一蹭,手底下却半点没耽误给皇帝按腿的功夫。皇帝在内殿处着,早将外裙解了,一身不见人的短衫绸绔,这般教小郎君按着,正是温凉合度,说不出的受用。
他父亲过去是明面上的。受宠侍君亲父,挪了过去一多半是要教底下人糊弄过去的,这时候便正好令黄天宝民间寻访,陆守中横竖要三道行走,正好一并查些证据回来,至于怎么用……交给许留仙吧。她只管调走王琅这个麻烦。
她是皇帝,许多事情本不宜亲自插手。
“陛下可是乏了……”户琦见皇帝半垂着眼,手也半搭在垫子上不由轻声问道,“臣侍伺候陛下沐浴就寝可好?”
皇帝无可无不可,是到了这么时辰了,自然也该沐浴就寝,不过是事情繁杂了影响心情,便易失节律。户琦见皇帝没表态,便先自作主张招人来收拾了果盘点心,轻声道:“陛下莫劳了身子。”
“嗯。”皇帝这才起身叫备水。这时节,便是有个知冷热的贴心人伺候才好。户琦一应地叫了人试水,又来亲替皇帝宽衣。
“瞧陛下是劳累了,不若沐浴时候休息些,万事臣侍看着呢,今日特意吩咐用了香汤,加了些安神舒缓的药材。”
“你有心了,”皇帝笑了笑,褪尽了衣裳迈入浴池里,户琦便跟着上来替她拢好头发,两根拇指按在太阳穴上推揉。他当是着意没有重新绑头发,轻软的发梢正好顺着肩背流泻下来,轻轻扫过皇帝的额头。
水汽蒸腾下她有些昏昏欲睡,朦胧间眼皮上一暗,像是盖了层帕子。“怎么,生怕朕瞧了你不成?”
“陛下恕罪,”开口的却不是户琦了,“奴瞧着陛下困乏才斗胆以丝帕裹了眼,原是怕灯火闪烁,徒扰了陛下浅眠。”
是秋水。
“一群刁猾小儿——好吧,今夜便由着你们,哪处不好了,朕可要罚了。”
“臣侍左不过是陛下的人,陛下怎么罚都是应该的呀。”户琦娇笑道,令皇帝靠在怀里给她捏肩,又叫秋水抹起胰子来。
“怎么罚呢,旁人顾念你是主子,最后还得是朕亲自打你板子。”皇帝随口调笑道。秋水正将胰子抹了到皇帝胸前,闻言便忍不住插口一句:“那对郎君可是赏了呢,不成,陛下得换个法子。”
“你这刁奴。”皇帝“啧”了一声,“也不护着你们郎君——瞧瞧,上回朕说与他一个少子位分迁去别宫里你还不乐意,非说留着在宫里的好,如今可卖起你来了吧。”
“陛下别连着奴一并罚呀,奴也不愿迁去旁处呢,”秋水赶忙讨饶起来,“奴愿意伺候郎君,郎君不曾亏待奴。”许是那胰子用得久了,只在他手心里剩下一小团,年轻男人的手便似摩挲在肌肤上一般。
宫中男人多重保养,定要以膏脂养出一身细腻肌骨才算得好。秋水约莫算是其中佼佼者,这般养护得宜的手推着胰子擦过身上,自然便要引人沉沦了。
这才是做昏君该有的享受啊。
皇帝泡了这么小半刻,身上松泛了许多,便犯起困来:“你手法是从了谁?力道却合适。”
“陛下喜欢,奴便日日给陛下伺候。”秋水笑道,“哎哟,这胰子用完了,奴去外头拿些来。”他话音才落,皇帝便听见几声水流响动,尔后户琦也笑道:“臣侍与陛下拿了巾子来,这水有些凉了,臣侍再叫加些。”
“去吧,去吧。”皇帝好笑,“叫你们遣散了人呢,这下倒只你二人伺候了。”
“是臣侍考虑不周,臣侍也只好认罚了,还望陛下宽宥则个。”户琦话音远了些,想是要到了外间去。
外间里宫人多叫退了,只一个青袍小黄门低着头候在门边,见户琦主仆二人出来了,便紧着上前一步,探头道:“可是我该……”
户琦让到一边,低声道:“在下只能做到此处,往后便看公子的机缘了。”他拢起头发,“还望公子日后莫要忘了今日。”
“郎君提携,奴自不忘。”那青袍少年低头应了,道,“如心愿得遂,奴必定报还郎君千倍。”
户琦闻言笑了笑,轻巧避开了这一句:“公子入内吧,愿公子夙愿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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