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祖宅古柏森森,檀香氤氲,却压不住堂内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冰冷与肃杀。沉重的紫檀木八仙桌,如同楚河汉界,将两拨人马彻底割裂。
左侧,林家三叔公林崇山端坐主位,须发如银,腰背挺直如松,一身深绛色锦袍透着军旅世家的刚硬。他身侧几位林氏族老,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对面,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驱逐之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铁血气息。
右侧,秦氏宗族的脊梁,老太爷秦渊,身着素色云纹直裰,面容清癯,眼神浑浊却沉淀着洞悉世事的沧桑与沉重。他下首是秦蓁蓁的亲二叔、吏部员外郎秦仲明,此刻脸色铁青,儒雅之气尽褪,只剩下被激怒的护犊之意和深切的屈辱。几位秦家族老则面沉似水,眼中是压抑的悲愤。
桌上,两张纸,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寒光逼人。
一张,是林家早已备好的休书,墨迹森黑,字字如刀,历数秦蓁蓁“疯癫失德”、“口出妖言”、“惊扰贵人”、“累及门楣”,触犯“恶疾”、“口舌”七出之条,措辞之严厉,羞辱之刻骨,几乎要将秦蓁蓁钉死在耻辱柱上。
另一张,则是秦家带来的和离书,素纸墨字,行文尚算克制,核心只有八字——“性情不谐,难以为继”。
“渊老太爷,仲明贤侄,”林崇山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撞击般的冷硬,震得精舍内梁尘簌簌,“事已至此,无需多言。秦氏蓁蓁疯癫失仪,辱没林家门楣,证据确凿,人尽皆知!此休书,乃我林氏宗族决议,为肃清门庭计,断无更改之理!请秦家,过目,画押!”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重重点在休书之上。那“休书”二字,刺得秦家众人头口生疼。
“林崇山!”秦仲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叮当乱跳,儒雅尽失,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休要欺人太甚!我秦家女儿嫁入你林家十余年,生养嫡子,操持家务,何曾有过半分懈怠?如今遭此无妄之祸,身心俱损,你们不思抚慰,反落井下石,以‘疯妇’之名休弃,欲置她于死地乎?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林铮何在?让他出来!我倒要问问他,结发妻子重病在身,他身为丈夫,可曾尽过一日看顾之责?可敢当面对质!”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林崇山须发戟张,厉声喝道:“秦仲明!休得放肆!秦蓁蓁寿宴丑态,攀诬王府内眷,散布妖邪流言,哪一桩不是事实?哪一桩不是她自己做下的孽?她一人疯癫,累我林家满门蒙羞,连累铮儿前程!此等祸水,留之何用!休妻,是保全我林氏百年清誉!是顾全大局!” 他目光扫过秦渊,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冰冷,“念在秦氏曾生养林骁,林家可允她带走嫁妆,已是仁至义尽!休书,今日必须落定!”
“仁至义尽?好一个仁至义尽!”秦渊苍老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古钟闷响,瞬间压下了两方的激愤。他缓缓抬起眼帘,浑浊的目光扫过林家众人,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悲凉与决绝。“崇山老弟,休书,秦家断不会接。秦氏蓁蓁纵有千般错处,她为林家诞下嫡子,主持中馈,苦劳总有几分。林家若执意赶尽杀绝,将这‘疯妇’之名强加于她,休怪老夫……”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迸射出锐利如刀的光芒,一字一句道:“拼着秦氏百年清誉不要,将这桩桩件件,林家的薄情寡义,林铮的无情无义,秦氏的冤屈苦楚,写成万民书,叩阙陈情!请陛下,请天下人,评一评这‘仁至义尽’四个字!”
叩阙陈情!万民书!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精舍之内!林家众人脸色骤变。他们不怕秦家闹,但怕秦家把事闹大,闹到御前!林铮正值盛年,前程似锦,若真被扣上“逼疯嫡妻”、“无情无义”的罪名,仕途必将蒙上巨大阴影!秦仲明在吏部,若真豁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连檀香的气息都仿佛凝固了。
林崇山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秦渊。秦渊则闭上了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双方族老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无声地权衡着利益与代价。
良久,林崇山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不甘与屈辱:“……和离……如何?”
秦渊缓缓睁眼,浑浊的眼底深处是无尽的悲哀:“秦氏嫁妆,全数带走。林家……另补京郊田庄一处,良田百亩,供蓁蓁……静养余生。文书,只写‘性情不谐,难以为继’。彼此……留个体面吧。” 最后一句,轻若叹息,却千斤。
重逾林崇山枯瘦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最终又无力地松开。他目光扫过身旁几位族老,看到他们眼中无声的妥协。体面……终究是保全林铮和林家“体面”的代价。
“……好!” 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气力,沙哑而沉重。
秦仲明还想说什么,却被秦渊一个眼神制止。幕僚奉上和离书。
林崇山代表林铮,秦仲明代表秦蓁蓁。两支饱蘸朱砂的狼毫,悬停在素白的纸页上方。笔尖颤抖着,似有千斤之重。最终,带着各自的屈辱、无奈、愤恨与解脱,两枚鲜红刺目的指印,如同两滴凝固的血泪,重重地按在了那决定命运的八个字旁——
性情不谐,难以为继。
红印落下,尘埃落定,亦如断弦裂帛,再无转圜。
当夜,林府角门无声开启。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驶出,迅速融入浓稠的夜色。车内,秦蓁蓁被两个粗壮沉默的婆子紧紧夹在中间。她披头散发,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昔日盛气凌人的将军夫人,此刻瘦骨嶙峋,形销骨立,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破败木偶。车轮碾过冰冷的长街,驶向城门,驶向那座名为“祖宅”的金陵牢笼。绣鞋的缎面,在婆子粗暴的拖拽下,蹭过湿冷的门槛,留下一道泥泞的、无声的印记。
消息如同裹着微凉的风,吹进了清漪院临水的轩窗。
凤长宁倚在软榻上,指尖拈着的荷花酥,酥皮雪白,内里豆沙的殷红,在烛光下格外刺目。她小口咬着,姿态闲适。
清漪院临水的轩窗敞着,几支新采的菡萏插在雨过天青的瓷瓶里,幽香淡淡。凤长宁倚在窗边软榻上,指尖拈着一块刚出炉的荷花酥,酥皮层层叠叠,洁白如雪,内里的豆沙馅儿却透出殷红的色泽。她小口咬着,姿态闲适,仿佛只是享受着午后慵懒的时光。
春桃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凑到近前,声音压得极低:“姨娘!成了!外头都传遍了!林将军府……林家宗族和秦家宗族在城外的静慈庵里密谈了一整日!听说吵得几乎要掀了屋顶!最后……最后到底是签了和离书!秦氏……不,秦蓁蓁,已经被秦家的人连夜接走了!”
凤长宁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冰面裂开的细纹,在她唇边无声漾开,转瞬即逝。她咽下口中的点心,指尖慢条斯理地拂去沾在唇角的酥皮碎屑,动作优雅依旧,眼神却锐利如刀。
“哦?和离?”她声音清清泠泠,听不出多少波澜,“倒是给了他林家几分体面。林铮那点可怜的名声,总算保住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春桃忙不迭地点头,语速飞快:“正是呢!奴婢听说,林家宗族去的是林铮的三叔公,最是古板严厉,带了族中几位有头脸的族老。开口就是秦氏‘失德疯癫,口出狂言,惊扰贵人,累及夫族门楣’,犯了七出之条,尤其以‘恶疾’和‘口舌’为最!铁了心要一纸休书,将人扫地出门,撇得干干净净!”
她喘了口气,眼中闪着八卦的光:“秦家那边也不弱!去的是秦蓁蓁的亲二叔,现任吏部员外郎,还有秦氏宗族里一位颇有威望的老太爷。秦家咬死了秦氏为林家生养嫡子林骁,操持中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遭逢变故,神思恍惚,乃是‘哀毁过度’所致,并非恶疾!更指责林家薄情寡义,在秦氏最需要夫家庇护之时落井下石,有违人伦纲常!”
凤长宁端起手边的青玉盏,呷了一口温热的蜜水,眼底一片冰封的漠然。宗族?不过是披着礼教外衣的利益权衡罢了。林铮要甩掉疯癫的正室夫人这块烫手山芋,秦家要保住女儿最后一点名分和秦氏一族的脸面。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后来呢?”她淡淡问。
“吵得不可开交啊!”春桃眉飞色舞,“林家三叔公气得胡子直翘,说秦氏在寿宴上对着……对着您那副样子,全京城都看着呢!还有那些‘红衣艳鬼’的疯话,都是她亲口传出来的!早已将林家百年清誉践踏殆尽!不休妻,不足以正门风!秦家二叔则拍桌子骂林铮无能,护不住妻室反被流言所困,更不该在此时抛弃结发之妻,是为不仁不义!”
“僵持了大半日,最后还是那位秦家老太爷发了话。”春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唏嘘,“老太爷说,事已至此,夫妻情分已绝,强留无益。林家既嫌秦氏疯癫失仪,秦家也不愿女儿在夫家受此折辱。不如……和离。秦氏嫁妆全数带走,林家再额外补偿一处京郊田庄,算是全了最后一点情分,也保全两家最后的颜面。”
“林铮呢?”凤长宁放下杯盏,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玉璧。
“林将军……从头到尾都没露面。听说是他那位三叔公死死按住了他,怕他一时激愤再做出什么有**份的事。最后,是林家三叔公代表林铮,在那份和离书上按了手印。”春桃说着,从袖中悄悄递过一张揉得有些发皱的小笺,“这是咱们埋在静慈庵外头的小六子,远远瞧着送出来的秦家马车,抄录下和离文书里最关键的一句……”
凤长宁接过,展开。素白的笺纸上,一行潦草却清晰的小字:
“立和离书人林铮、秦氏蓁蓁,因性情不谐,难以为继,故情愿和离,各还本宗。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性情不谐?难以为继?
凤长宁盯着这八个字,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带着洞穿一切的讽刺。多么冠冕堂皇又苍白无力的借口!掩盖了寿宴上的羞辱,掩盖了疯癫的流言,掩盖了宗族博弈的龌龊,也掩盖了林铮急于摆脱麻烦的薄情!
她手指微动,那张小小的笺纸瞬间被揉成一团,指尖内力微吐,纸团化作细碎的齑粉,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随风飘散在轩窗外的莲池水面,转瞬无踪。
“秦蓁蓁……被接回秦家老宅了?”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是,听说是连夜送走的,回秦家在金陵的祖宅‘静养’去了,这辈子……怕是难再踏足京城了。”春桃低声道,语气里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凉意。
“静养?”凤长宁轻声重复,目光投向窗外碧波荡漾的莲池,池中菡萏亭亭,粉白娇嫩。她抬手,轻轻折下瓷瓶中离她最近的一朵半开荷花。指尖用力,那娇嫩的花瓣连同青碧的花托,在她掌心被碾碎、揉烂,鲜红的花汁如同血泪,沾染在她白皙的指尖。
“这才到哪儿呢……”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一片狼藉的嫣红汁液和破碎花瓣,如同看着仇人破碎的命运,唇齿间溢出的话语,轻如呢喃,却带着刻骨的寒意,让一旁的春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秦蓁蓁疯了,离京了。林铮的脸面,也丢尽了。”
“可林家的根,还没断。”
“林骁……还好好地做着林家的嫡长子,林铮的宝贝命根子呢……”
“这,怎么能够?”
她轻轻甩掉手上的污秽,拿起一块新的荷花酥,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狠戾只是幻影。只是那眼神,比窗外的池水更深,更冷,幽幽地映着破碎的红。复仇的棋局,刚刚撕开一角帷幕,真正的腥风血雨,还在后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前各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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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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