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却挡不住天边那一弯清冷的新月。
月光穿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宛如一幅精心绘制却又暗藏玄机的画卷。
苏明玥就坐在这片光影的中央,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方锦帕,帕面上,半朵兰草绣得栩栩如生,却因主人心绪不宁而显得有些凌乱。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墙角的铜镜里。镜中映出一张十五岁的少女脸庞,皮肤莹润如玉,未经风霜的眉眼本该是天真烂漫,此刻却沉淀着一层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冽与沉静。
那双秋水剪瞳的眸子里,没有少女应有的娇羞,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能吞噬掉所有投向它的光亮。
“小姐,夜深了,该歇息了。”丫鬟青萝端着一盏温热的参汤走进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将汤盏放在桌上,目光落在苏明玥的侧脸上,满是心疼。
苏明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视线依旧胶着在镜中的自己。那具身体里,装载着一个被烈火与背叛焚烧殆尽的灵魂。
前世,她也是这样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怀对及笄礼的期待,对未来的憧憬,对即将成为裴家少奶奶的幸福幻想。可这一切,都在那场冲天的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大小姐,裴公子来了,正在前厅候着。”青萝的声音再次在门外响起,这一次,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小心翼翼。
裴砚。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猛地刺入苏明玥的脑海。前世,这三个字曾是她的骄傲,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春光明媚。
可如今,这三个字却带着地狱的硫磺味,是她午夜梦回时最狰狞的噩梦。
就是他,她前世的未婚夫,那个在世人眼中温文尔雅、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
就是他,在她家族被诬陷通敌、满门被禁于府中等待发落的那一夜,亲手点燃了通往她闺房的引线。
就是他,在烈焰将整个苏府吞噬时,站在不远处的高楼上,脸上带着残忍而快意的笑容,亲手将她推入滚滚浓烟,让她在窒息与绝望中,看着她至亲至爱的父母、兄长,在她面前化为焦炭。
“知道了,更衣。”苏明玥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她自己知道,喉咙口正泛起一阵因极致恨意而引起的血腥味。
她将那方绣着半朵兰草的锦帕紧紧攥在手心,兰草的丝线几乎要被她的力道勒断。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
镜中的那张脸,依旧稚嫩,依旧是她。但苏明玥知道,从她重生于这具身体的瞬间起,那个天真烂漫的苏家大小姐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从地狱归来,披着少女皮囊的复仇者。
青萝为她取出一身藕荷色的襦裙,这颜色温柔雅致,最衬少女的娇憨。
苏明玥任由她服侍,却在梳妆时,故意将鬓边那支镶嵌着珍珠的步摇松了几个齿。
这样一来,走起路来,那珍珠便会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衬得她愈发像个不谙世事、有些冒失的娇憨少女。
“小姐,步摇松了。”青萝伸手想为她重新固定。
“无妨,这样反倒显得活泼些。”苏明玥笑了笑,那笑容甜得能腻死人,却未达眼底。她摆了摆手,示意青萝不必多事。
穿过月色下的回廊,青石板路被映照得泛着青光。苏明玥的脚步轻盈,鬓边的珍珠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每一下都像是在敲响复仇的战鼓。
行至一处假山旁,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抹粉色身影一闪而过,迅速隐没在假石的阴影之后。
是苏明姝,她的好妹妹,前世那个与她情同手足,却背地里与裴砚狼狈为奸,联手将她推入深渊的女人。
苏明姝大概是躲在暗处,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裴砚的“关心”,等着看她出丑,等着在明日的及笄礼上给她一个“惊喜”吧。
苏明玥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前厅。她知道,好戏,该开场了。
前厅内,灯火通明,一派温馨。裴砚正坐在主位上,姿态闲适地品着茶。
他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衬得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贵公子的风度与少年将军的英气。此刻的他,人前风光无限,是无数京城少女的梦中人。
听到苏明玥的脚步声,他立刻放下茶盏,起身相迎,脸上恰到好处地挂满了温柔与关切:“明玥,听说你明日及笄,我特意备了贺礼,来为你道贺。”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眼神真诚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若是前世的苏明玥,恐怕早已心神荡漾,羞红了脸。但此刻的苏明玥,只觉得这副皮囊下的每一寸,都让她作呕。
她垂下眼睑,遮住眸中翻涌的恨意,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抹羞涩的红晕,双手接过青禾递上的锦盒,指尖却在触碰到裴砚皮肤的瞬间,猛地一缩,仿佛被烫到一般。
前世临死前,就是这双曾无数次为她描眉画眼、为她擦拭泪痕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带着铁甲般的力道,让她在浓烟中无法呼吸,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
“多谢裴大哥。”她的声音软糯娇憨,与前世此刻的模样分毫不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在心里反复凌迟。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裴砚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欣赏,“你父亲母亲可在?”
“父亲母亲在里屋歇着,我去请他们出来。”苏明玥说着,便欲转身。
“不必急。”裴砚却出声拦住她,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她的裙摆,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方才见你走路有些不稳,可是哪里不适?明日及笄礼是大事,可不能出岔子。”
苏明玥心头一凛。
来了,试探开始了。
前世的她,此刻正因为苏明姝在花园里“不小心”撞了她一下,脚踝被一枚预先埋好的绣花针扎了一下,疼得钻心,走路确实有些跛。
而裴砚,此刻前来,既是道贺,更是为了亲眼确认她是否如传闻中那般“蠢笨”,连这点小伎俩都躲不过,是否好拿捏。
她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泛起一丝委屈的水光,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蝴蝶般颤动着:“许是方才在花园里跑着玩,被石子绊了一下,不碍事的。”
说着,她故意在原地跺了跺脚,发出“咚咚”的轻响,像是在证明自己无碍,却悄悄将重心完全放在了那只完好的脚上,另一只脚只是虚虚点地。
裴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分辨她话语的真伪。
最终,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宽容与宠溺:“你呀,都要及笄了,还像个孩子。以后成了亲,可不能再这般莽撞了。”
“裴大哥又取笑我。”苏明玥嗔怪地跺了跺脚,将手中的锦盒往青禾怀里一塞,转身就往内屋跑,裙摆飞扬,带着一股子天真烂漫的气息,“我去叫爹娘!”
直到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前厅内再无旁人,苏明玥脸上那层稚气的糖衣才瞬间褪去。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她心中恨意的万分之一。
裴砚的试探,苏明姝的算计,还有那个在府中虎视眈眈、时刻盼着苏家倒台的姨娘……这一切,都和前世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天真愚蠢的棋子。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着问“为什么”的苏明玥,她是来自地狱的修罗,是来向他们索命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转身看向里屋的方向。
隔着半透明的窗纱,她看到母亲柳氏正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眼神里满是慈爱与不安。苏明玥对着母亲的方向,轻轻眨了眨眼,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然后再次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恨意与杀机都收敛起来,换上那副天真烂漫的笑容,推门走了进去。
“母亲,父亲,裴大哥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苏明玥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即将及笄的、被未婚夫的温柔体贴冲昏了头的娇憨少女。
她陪着父母与裴砚闲聊,偶尔插上一两句,声音软糯,笑容甜美,将裴砚捧得高高在上,仿佛他真是她未来一生的依靠。
她看着裴砚如何用他那张巧嘴,哄得父亲频频点头,让母亲柳氏脸上的愁云散去大半,甚至对她这个“未来女婿”赞不绝口。
前世的一幕幕与眼前重叠,让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与荒诞。
终于,裴砚起身告辞。苏明玥亲自将他送到府门口,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玥,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忙。”裴砚看着她,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看到里面的灵魂。
“嗯,裴大哥也是,路上小心。”苏明玥乖巧地应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抹月白的身影,她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消失。她站在原地,任由夜风吹拂,只觉得浑身冰冷。
回到自己的院子,青萝已经备好了热水。苏明玥褪下那身藕荷色的襦裙,换上一件素白的寝衣。
她没有让青萝服侍,而是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缓缓打开了那个裴砚送来的锦盒。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支凤头簪。簪身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工精湛,凤首上的眼睛镶嵌着两颗小小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正是这支簪子,前世在及笄礼上,被苏明姝“不小心”碰掉,摔得粉碎,成了苏明玥受罚、被裴砚厌弃的开端。
苏明玥拿起那支凤头簪,入手温润,却冷得像冰。她看着簪子上的凤眼,那两颗红宝石,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前世裴砚看着她被烈焰焚烧时,那双残忍而快意的眼睛。
“好一支凤头簪……”她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病态的笑意,“裴砚,你果然还是老样子,连送的贺礼,都和前世分毫不差。”
她没有将簪子收好,而是随手扔在了妆台上,仿佛那是什么污秽的东西。
夜深了,苏府陷入一片寂静。苏明玥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窗边,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前世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
苏明姝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姨娘那副看似恭顺实则刻薄的神情,父亲被蒙蔽后的失望,母亲无助的泪水……还有裴砚,那张英俊的脸上,是如何从最初的温柔,到后来的不耐,再到最后的冷酷无情。
不,不能再等了。
她不能重蹈覆辙,不能等到家族覆灭,等到自己被烧成焦炭的那一刻,才来后悔。她要主动出击,要在这场看似平静的棋局中,先发制人。
她需要力量,需要盟友。而此刻,她最大的盟友,就是她自己。她拥有前世的记忆,这是她最大的优势,也是她唯一的武器。
她需要知道,前世究竟是谁设下了那个通敌的局?裴砚的势力有多大?苏府内部,除了姨娘和苏明姝,还有谁是他们的眼线?朝堂之上,苏家的对头又是谁?
这些问题,前世她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任人宰割。但这一次,她要一一查清。
她的目光落在妆台上的那支凤头簪上。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苏明姝,你不是喜欢演戏吗?不是喜欢看我出丑吗?那我就陪你好好演。从明天的及笄礼开始,我会让你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好戏”。
而裴砚,你不是想看我蠢笨,想拿捏我吗?那我就让你看看,我苏明玥,如何一步步走进你精心编织的网里,然后,亲手将这张网,连同你一起,烧成灰烬。
“母亲,父亲,女儿让你们受苦了。”苏明玥望着苏府的方向,心中默念,“这一次,女儿会护住你们,护住苏府。欠我们的,我们,一样都不会少地拿回来。”
窗外的月光,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些,洒在苏明玥的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清冷而决绝的光晕。那双少女的眼眸里,再无半分天真,只剩下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坚定。
好戏,才刚刚开始。而她,将是这场戏里,唯一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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