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萍离开蒋家的时候心气还很高,想着走就走,又不稀罕赖你这里,刚搬出去不到一个月她就叫苦不迭,他们为了省钱租了一栋破旧的小院子,门窗根本不堪用,开合了几次就整个掉了下来,风轻轻一吹就咿呀作响,墙壁上的裂痕直通屋顶,房子像被劈了一半似的,屋顶的横梁已经弯曲,似乎随时会断裂。
偏这时候东强还未把煤油灯买来,到了晚上只能点上白锡清油灯,这清油灯是很暗的,灯草由油碟子里伸出来,只闪现菜豆大的火焰。
翠萍看着这昏沉沉的屋子,哄着怀里大哭不止的孩子,她真怀念蒋家窗明几净的屋子和结实的房顶,想念那一扭即亮的电灯和随时喷着芬香味道的厨房。
东强也埋怨着翠萍,“要不是你说话太难听,我们也不至于得罪蒋家,搬了那大房子,挤到这破屋子来。”
翠萍心里也有点后悔,“我也不知道他们真的能做到这种地步,平时看着她对孩子那样好,结果心这么狠,放着孩子跟我们出来受这种罪。”
“不是你中间横插一杆子,这孩子已经抱他们怀里,过上舒舒服服的日子了,你现在还要说什么,到底是她狠心,还是你狠心。”
翠萍咬咬牙,“明儿个我就抱着孩子去找她,求她看在孩子的面上,继续收留我们住着,要是实在没法,那就把娉婷送给他们吧。”
翠萍第二天就抱着孩子去找了金扇,说了一些之前多有得罪的话,又表示要是金扇愿意,这孩子可以认他们为干爹干妈,还说自己和东强的条件养不好孩子,要是金扇还可怜他们,愿意帮他们一把,翠萍感激不尽。
金扇听了微微一笑,叫李妈把文雁带出来,点名这是自己刚认下的女儿,翠萍上上下下打量了文雁一番,咬着后槽牙夸文雁真是乖巧。
翠萍抱着孩子气呼呼的走了,金扇叫李妈带着文雁下去,自己坐着发着呆,她将茶壶里的茶倒上一杯,喝了一口,想着翠萍说的话,再喝第二口时,方木从外面踏了进来,看见金扇在发呆,抢过金扇的茶就喝到嘴里,把口漱了一漱,吐了出来,“这茶一点热气都没有,你喝什么?”
金扇笑着,“我倒没发现凉了。”
“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刚刚翠萍来过了,依她意思,好像是愿意把孩子给我们了,你怎么看?”
方木的鼻子哼了一声,“我怎么看?我看人总是有点志气比较好,不能叫人家给了一点甜头,就被当作狗一样耍。”
金扇瞪了他一眼,“你说谁是狗?”
“谁上当了谁是狗,你觉得她那样的人会那么好心白送你一个孩子吗?我看她就是想借这孩子重新搬到到我们家。”
“那我自然是不会让她搬回来,我是这么打算的,去把孩子接过来,给他们一点钱,这样我们可以安心,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你只要把这孩子接过来,我们和他们就有无尽的拉扯,这拉扯之中又有无尽的争吵,你要决心如此,你就看我这话应不应验。”
金扇叹了口气,“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着吧。”
春去秋来,眼看文雁在蒋家待了也快一年了,金扇不知道文雁的生辰是哪一天,也搞不清她几岁,正好蒋家老太太的寿辰快到了,她就做主把文雁的生日也定在这一天,以后老太太的生日到了也就是文雁的生日到了,不用另外去记,简单方便。
到了十月初九这一天,蒋家热热闹闹地摆了十桌寿酒,蒋家的亲友们纷纷赶来为老太太贺寿,周围街坊邻居也聚了过来,争相要给老太太敬一杯寿酒,东强也跟了过来看看热闹。
东强和几个认识的街坊坐在一起,有人谈起蒋家新收养的女儿,又聊起东强家也是一个女儿,某个不识相的邻居开始大聊特聊女儿无用论,东强喝高了嚷嚷道,“我也有儿子的,不信你们问问临安金府家那金二小姐的崽是不是我儿子?”
东强话音刚落,只听哪里传来砰的一声响,原来是金扇忽然站了起来,和那正在上菜的佣人撞了个满怀,汤汁洒了金扇一身,李妈惊叫道:“哎呀太太,你没事吧,有没有被烫着啊?哎呀,你手都红了”
金扇没搭理李妈,径直走到东强面前,一字一顿说道:“你说什么?”
李妈快走过去,挡在金扇面前,大骂着刚刚那个说闲话的邻居,“都知道我们太太最疼雁小姐了,你今天当着太太的面说什么话?太太听了能不生气吗?”
那邻居不住地道歉,方木过来拉扯着金扇说算了,金扇却只瞪着东强,李妈抓住金扇的手,低声说了句,“三小姐,不要冲动”
金扇听到这句三小姐,惊了一下,看了看李妈,就随着方木的拉扯走了回去。
东强看着金扇,恍恍惚惚中和金喜的脸重了起来,“哎呀,你是...”
东强刚叫出来,周围的人都看向他,金扇更是狠狠挖了他一眼,东强摸了摸头坐了下来,别人问他怎么了他也不理,东强偷瞄着金扇那边,又吃了几口,借说家里有事匆匆离开了蒋家。
东强一回家就直嚷着,“这下完了完了。”
翠萍问发生什么事他也不肯说,只是反复点着手里头的钱,又念叨着接下来要去哪里,翠萍以为他惹了什么事,一直追着问,东强烦躁地走来走去,凶了翠萍一句,“你别问了!”
东强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到晚上才回来,他神情好了些,笑嘻嘻同翠萍说:“没事,虚惊一场,我们可以不用走了。”
“到底什么事,你快说清楚。”
东强怕翠萍知道了要大惊小怪,忙摇摇手说:“没多大事,已经解决了。”
翠萍看他先是害怕成那个样子,后面又说没什么事,心里担心起来,这几天便有些神思不定。这天,她出门买菜,走了一会儿,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直跑回家去,发现门推不开,她敲着门叫东强开门,里面没有反应,翠萍喊着娉婷的名字,里面有着稚嫩的回应声,翠萍着急孩子,跑到邻居家求了一位刘大哥过来撞门。
那大哥没撞几下,门就整个掉下来了,翠萍捂着鼻子扇着烟,刘大哥怪叫了一声,“哎呀,妹子,那是不是东子啊?”
只见东强倒在地上,人朝着门的方向趴着,邻居大哥把东强扶着靠石壁坐着,发现他膝盖都磨破了,两腿血糊糊的,看样子是从屋里一点点爬出来的。翠萍一看这场景惊得花容失色,哭着求邻居大哥救救他,大哥抓住东强的下巴,把手伸进去使劲摁他的舌根,东强软趴趴的没有半点回应,大哥伸出沾满东强唾液的手,摇了摇头,翠萍爬到东强身边,翻看他的指甲盖,又看看他乌青的嘴唇边吐出来了一点血,翠萍大声哭喊着,“东哥这是被人毒死了呀!谁那么狠的心啊!作孽啊!”
刘大哥帮着把东强放回床上,又给他洗净身子,他看翠萍抱着孩子,一脸呆滞,劝道:“妹子,人已经走了,你还是尽快给东子安排后事吧。”
翠萍咬着牙,“我要让杀人凶手偿命!刘大哥,东强他从蒋家喝寿酒回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仔仔细细跟我讲清楚。”
“难道害死东子的人跟蒋家有关系?”
翠萍点了点头,这刘大哥就一五一十讲了起来,讲到金扇突然发火,又讲到东强指着金扇叫了一声,翠萍突然站了起来,“是了,就是金扇,我怎么没想到他们都姓金啊。”
刘大哥惊恐道:“妹子,这话不能乱说的,蒋太太没理由要害东子的。”
翠萍咬着牙,“刘大哥,你不知道,就是她!”
两人正讨论间,有几个男人抬着棺材走了进来,翠萍问这是做什么,住在隔壁的大婶跑进来说,“我是看妹子你一个人又带个孩子,忙不过来,就叫了他们把棺材先送过来。”
翠萍瞄了一眼大黑漆棺材说,“这你弄来的?多少钱?”
大婶说,“就十五元,你们孤儿寡母的,拿个便宜的就好。”
翠萍瞪了她一眼,“十五元,吃空啊!不要不要。”
抬棺材的男人互相看了看说,“那就只有最便宜的,没刷漆的木板板,十元一副。”
翠萍摆摆手说,“不要不要。”
大婶大惊失色,“妹子啊,这收尸棺材总得有的吧,你让东子赤身白条的埋土里,他怎么走得安生?”
翠萍哭道,“我就是一个妇道人家,我怎么做得了主。”那几个抬棺材的男人面面相觑,转身就要走,翠萍突然叫住,“你们把棺材放下来。”
男人问,“那这钱?”
翠萍吸溜了一下鼻子,“钱你们去蒋家讨。”
男人苦笑道,“没有你这样的。”
翠萍看了他一眼,“我跟蒋家交情好,这里谁不知道,你就只管去要,等要不到了再找我吧。”
刘大哥劝道,“东子在这里,也跟我们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发生这样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这样,我垫个五块钱,几位大哥帮帮忙,先让东子有个能容身的地方。”
金扇听说东强死了有些惊讶,她正犹豫着怎么对翠萍,又想着孩子没了父亲是不是可以接过来,正胡思乱想着,金家突然来消息,说金喜病了叫金扇回去看望她,金扇便扔下了金州的事带着李妈跑回金家。
棺材铺里的人去蒋家讨钱,蒋方木觉得翠萍简直莫名其妙,把讨钱的人骂了回去,棺材铺的人转而跟翠萍讨钱,翠萍没法子砍了一半的价,才把钱付了。
翠萍原先想着就这几个钱,蒋家必不会跟自己计较,二话不说就付了,没想到还真被打了回来,翠萍越加坚定心中的猜测:是了,他们的反应这样反常还不能证明就是金扇毒死了东强吗?
翠萍抱着孩子来找蒋家找金扇算账,一个婆子把她拦在外面,“你不用进去,我们太太不在,她这几天回娘家去了。”
“她娘家在临安是不是?她有个姐姐叫金喜对不对?”
“太太老家是临安,她姐姐叫不叫金喜我就不知道了。”
翠萍激动道,“你不要替她瞒着,她迟早会被我发现的!”
那婆子有些莫名其妙,“听说东子人没了,你好好带孩子,不要整天想七想八的。你要是有困难,直接讲出来,太太心软,或许肯接济你一点,你昨天找人去蒋家要钱,还是你家东子的棺材钱,我们家老太太知道了气坏了,说你把他们当什么了,妹子,你再缺钱也不能这样,这种东西多不吉利,你把棺材钱挂别人家账上,你这是诅咒人家家里死人啊。”
翠萍眼睛一瞪,那婆子不再讲了,翠萍朝里面大声嚷着,“金扇,你给我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杀了东哥!”
婆子吓坏了,直把她往外推,翠萍抱着孩子施展不开,只好走了。
到了第二天,她把孩子托给邻居刘大哥照料,自己蹲在在蒋家门口。一直蹲到下午,终于看到金扇从外面走回来,她马上跑了上去,要抓金扇的脸,金扇被她扑在地上,嗷嗷叫着。李妈大喊起来,把街上的巡捕引了过来,巡警分开了两人。
翠萍垂着泪说了金扇的暴行,巡捕不时点头,并把凶恶的眼神投向金扇,李妈拉着巡捕说了一番,讲的是翠萍原是何人为何来这里和蒋家有什么关联,翠萍听着头越来越低,也不管巡捕的神色是如何不可置信,又如何将那恶狠的眼神回置在她身上。
李妈讲到一半时,翠萍突然抬起头,她眼睛红肿着,目露凶光,她骂道,“我是下贱,可是我的身子只给我男人一个人碰过,她金家姐妹俩给多少人上过。李妈,你骂我是□□,你讲讲理,我和金家姐妹到底谁是□□?”
李妈脸色一黑大喝道,“你再乱讲我们家太太,我撕烂你的嘴!”
翠萍看向四周攒动着的看热闹的脸,她望向那些平日交好的几位妇人,都面有躲闪之意,翠萍对着李妈骂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们这些践踏我的人付出代价。”
翠萍这句话一时间被传为笑谈,大家都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妇道人家竟然说出这种话。
蒋家好歹是镇上一方名流,你翠萍轻轻飘飘的一个寡妇、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再不忿只能嚎两嗓子,实在气急了也只能拿那指甲弯弯挠别人的脸,你就算站在蒋家门口不断往里面吐唾沫,你站千百年的也淹不死他们;你拿大扇子使劲刮,你用力用得浑身酸痛,也刮不落屋顶的一块小石子;你跑去祷告神明诅咒他们,蒋家凭借着多年行医救人的阴德,偏偏还是福寿延绵。
翠萍忍受不了镇上的人的流言,带着女儿离开了这里,偏偏这些话头到翠萍走了七八年之后都没有散。
有好事的人去打听翠萍的下落,据说是嫁给了一位姓于的财主,日子过得还不错。这些个好事的人又去问翠萍可曾记得七八年前发过的誓言。
翠萍不耐烦回答道,“多久以前的事,年年都提,有没有意思,简直无聊死了。”
那人不甘心又问道,“心里总有点恨吧?”翠萍瞪了她一眼,“我都说不要问了你还问。”
一个小女孩倚靠着坐在凉亭的对面围栏上,她拿起一块石头朝水中扔去,池面上荡起一片涟漪,她的模样有些像翠萍,她转头看向母亲,翠萍还在和那妇人聊着,娉婷不满意地跳下亭子跑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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