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确实不好,天空灰蒙蒙的,风贴着地呜呜刮着,乌云中刺啦划过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响后是数道雨幕降下来的声音,细细密密,唧唧咂咂。所有事物变成一团混着水的混沌,所有人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里,放眼望去,世界好像被装进一个青柠色的玻璃罐子。
女人的脸、小孩的脸模糊成几块圆钝的图形,在雨幕中被洇润开,混成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烟霭,似乎是想困住什么。男人顶开这层雾,朝着远处走去,他们魁梧的肩膀和健壮的腰背组成了一个倒三角形,这排三角形无惧任何风雨,步伐轻快地向前走去。
一个小乞丐这时候正躲着亭子里,她望向外面呼呼的大风,她想象不出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人出门,他们不怕被风刮走被风卷跑吗?小乞丐没有家,现在和这些外出求生活的人一样在外面晾着,她想她如果有一个房子,她一定不会出去。
小乞丐虽然流浪,但也没有自怨自艾,她对于身边经历的事情有自己独特的观察视角,当普通人咒骂天气的恶劣时,她观察风温柔的地方,风漉湿人的头发,掀翻门前的楹联,刮跑屋顶的瓦片。
风基于它的强大不可避免地会带来摧毁的力量,可是当它变得能够控制自己时,它就急于逗弄起人类来,一个人走在风里以奇怪的走姿扭着,这不就是风把他揽在怀里,揉搓了一番吗?固然人被搓得七歪八扭,但到底也没损失什么,我们不也经常提着小狗的脚,揪着兔子的耳朵,捏着猫的后颈皮?
小乞丐这么胡乱想着,蜷缩在亭子的角落里,闭上眼睛,用手紧紧捂住耳朵,心里期盼这股调皮的风赶紧结束它的游戏。她那么瘦小一只,叫经由这里躲雨的行人们几乎察觉不到,亭子里还有一个像稻草一样枯瘦的小女孩。
金扇跑到这个亭子里躲雨,她把油纸伞随意扔在脚边,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是在抽泣。小乞丐探头看伞,这伞上画着一幅仕女像,仕女身材婀娜,容貌秀丽,小乞丐眼睛一亮,跑过去捡起那伞。
金扇提起小乞丐的胳膊,“哪里去,你这小偷。”
“我没有偷,我就是看看。”
金扇看她身材扁小,一双大眼睛瘦凸了出来,一只细胳膊从肥大的袖子口探了出来,有些心疼道:“你是哪里的小孩?你怎么待在这里,你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我是小乞丐。”
金扇惊讶道:“你没有家人吗?那你怎么生活呀?”
“太太可怜我,就给我一些赏钱吧。”
金扇摸向腰间,“不巧了,出门钱没带在身上。”
“那太太把这把伞给我吧。”
金扇心想,她要做出一副可怜样子,我倒真的会因为她这种可怜相送她,可她现在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一点凄惨没有,可爱也无,让人很不想相送了,于是金扇板起脸道:“你说给你就给你,凭什么呀?”
小乞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好吧,那我不要了。”
小乞丐说着走向一边,金扇看着她衣服十分宽大,直坠到腿上,裤子更是挽了老高,还是不免踩到,因而问道:“这衣服不是你的吧?”
小乞丐仰着头:“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吗?”
金扇笑笑,“小鬼灵精,跟我回去吧,我让李妈给你做身新衣裳。”
金扇于是带着小乞丐回去了,回来一看家里好像冷清了不少,翠萍那个屋子门大开着,里面的人已经不见了,金扇问起他们去哪,李妈得意地回道,“被老爷赶出去了。”
金扇惊讶道,“那孩子呢,也带走了?”
李妈委婉劝道,“小姐,那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你再喜欢她也是别人家的呀,小姐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到时候小姐疼自个的都来不及呢。”
金扇叹了一口气,“你不懂。”
李妈注意到金扇身后跟着一个小丫头,便笑道:“太太,这是哪来的小叫花子?”
金扇说:“看她瘦的跟一只小猫崽一样,有点可怜的,你给她做身衣服,留下来给你打打下手吧。”
金扇站定略看了看翠萍那边的空屋子,叹了口气,回到屋子里,方木面朝里面已经睡下了,金扇过去一推,“是你叫他们出去的?”
方木转头看她,只见她穿了一件淡灰呢布的夹袄,镶着黑边,腰身小得只有一把粗,再看她的脸,本来是鹅蛋微润的,现在偏着小尖脸去了,方木心里不觉一动,直坐了起来,金扇坐在床边,指着方木道:“问你话呢,你看着我做什么?”
方木抬起胳膊,垫在脑后,不紧不慢说道:“从前我这样看你,你总羞得别过脸去,现在你倒一点不羞了。”
金扇眼睛一瞪,“老娘有七十二般变化,我一天一个样,你管得着吗?我问你,你怎么没问过我同意就把翠萍一家子赶出去?”
“就是你不在,这事才能办得如此顺手。他们就是一窝蛇,我不同意你让他们搬进来,就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暖了过来,迟早要咬人。你现在看看,我和你哪次吵架,他们没在外面看热闹,说风凉话?我们一直收留他们到现在,说一句是他们的恩人不过分吧?那女的还要说,‘凭什么给她当便宜妈?’,纵是你有不对,这话该她这么说吗?你听着难道不生气吗?”
金扇听这话皆是为自己出头的意思,火气先就灭了一半,说了一句要你管后就别过脸去。她起身脱了湿袄子,挂到衣架上,回身再去看方木,见他仍是望着自己笑,恼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饶了你?”
“你自己也明白的,她那样决绝地拒绝了你,你情面上很不好看,现在索性一狠到底,把他们赶出去,这一比,你是比她更决绝,这面子就找回来了一点。再说了,认孩子的事既然已经没希望了,就更不应该继续留着他们住,你看着心里也要难过。”
“我是想着,孩子还那么小,他们要留在我们这,我多少还能帮衬点,这突然就搬出去了,也不知道这孩子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我觉得我们还是去看看他们,如果他们住得不怎么样,还是得看在孩子的面上,多少劝他们搬回来。”
方木一骨碌滑到被子里,面向里面,不再和金扇说话。
金扇一晚上醒好几次,每次醒来,她都要在黑暗中愣一会儿神,去听那幽静之中,是否有一两句婴儿的呢喃之声,听了一会儿发现外面除了风声还是风声,她疑惑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翠萍一家已经搬走了,她叹了口气,继续睡了。
金扇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李妈给她拎提盒过来的时候,小乞丐也跟在后面,她已经梳洗干净,露出一小脸蛋,梳着两条辫子,乖巧地贴在李妈后面。
金扇歪着头看着小女孩,忽然心念一起,把她拉了过来,“你叫我一声娘好不好?”
小女孩摇摇头,金扇夹起一块肉,“你叫我一声娘,我就把这块肉给你吃。”
小女孩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娘,金扇激动的把小女孩揽在怀里,小女孩盲抓了一块桌子上的肉捏在手心里,金扇松开她,看到女孩手上抓着肉,又看到自己的一节袖子被她弄的油乎乎的,金扇皱着眉道:“你有没有礼数的?食物怎么可以用手抓呢?”
“你说我叫你娘你就给我吃的。”
“那也是我说了你可以吃了,你才能吃,而且你要干干净净地吃到嘴巴里,不能用手去碰,李妈,你去拿快布来”,李妈把怀里的绢巾递给金扇,金扇擦着文雁的手,“我教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爱干净爱卫生知道吗?”
小女孩点点头,金扇摸摸她的脸,“乖孩子,你现在不懂那是因为之前没人教你,你认我当娘,我以后慢慢教你好不好?”
小女孩摇摇头,躲在李妈后面,李妈劝道,“太太,这事是不是得先问过老爷和老太太?”
金扇眼睛一登,“老太太哪次不听我的?至于老爷,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方木听说小女孩是街上捡来的,只担心有病,牵过来左看看,又看看,只见小女孩在他手里很乖顺地转着,方木捏捏她的脸,“小姑娘,你叫我声爹好不好?”
“叫你爹有肉吃吗?”
“有,有很多肉吃。”
文雁叫了声爹,方木笑着摸摸她的头,金扇从屋外走进来,“有肉吃才肯叫,这小东西长大以后要变成势利眼。”
“小孩子嘛,爱吃也很正常。”
小女孩瞧着这男人很好说话,便娇声叫道;“爹,你什么时候把肉给我吃?”
方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别急,中午就有的吃,不过我得先问你一下,你吃肉是想吃瘦的还是肥的,还是肥瘦相间的?是要吃红烧的还是油炸的,还是说要清炖着吃的?”
小女孩听着哈喇子快流了下了,“要吃那种肥肥的大块大块的肉,怎么煮嘛,嗯”
小女孩正思考着,金扇把小女孩拉到怀里,“没有肉,你就不准备叫我们爹娘了吗?”
小女孩仰头看了看方木,方木劝金扇道:“日子还长,不用急于一时。”
金扇看着小女孩,“我教给你的第二件事,就是不要做那势力眼的人,不能只看着肉跑,只向着钱追,做事要有自己的底线,做人要守住自己的良心。”
方木笑道:“她是个孩子,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她听不懂的。”
小女孩叫道,“我听得懂的”,她分别指向方木和金扇,“就是有肉的爹,没有肉的娘嘛”
金扇板正她的小身板,“好好说,娘就是娘,什么叫没有肉的娘?”
小女孩撅着嘴巴,“好吧,好爹好娘,我什么时候能吃肉呢?”
金扇和方木相视一笑,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跟老太太说了这事,老太太一看小夫妻俩已经做了决定,就点点头说好,金扇夫妻叫老太太给小女孩起个名字,老太太正思索间,一只大雁飞了下来,停在蒋家屋檐上,老太太合掌道,“有了,就叫小雁吧。”
金扇说:“只是叫小雁,太单调了,我是希望她文气一点,不如就叫文雁吧。”
方木看向小女孩,“你以后就叫蒋文雁了,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文雁嘟囔着喜欢喜欢,边说边往嘴里塞肉,吃得满嘴都是油,金扇打了她的手,“哎呀,你吃慢一点,没人跟你抢。”
小文雁只是不听,金扇拍了拍桌子,喝道,“再不听话,就不要吃了。”
小文雁把肉吐在碗里,怯生生看着她,金扇理了理文雁头上的碎发,拿着手绢擦净文雁的嘴角,“女孩子吃饭要斯文,不要把弄得嘴巴脏兮兮的”,说完轻轻拍她的头,“你继续吃吧。”
众人看金扇俨然一副严母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