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雾气浓厚得化不开,星光都未见半分。
押运粮食的船只如同一只巨大的白鹭,在宽广的汾水河上连夜赶路。
苏锦娘被船身滑过水流的声响扰得无法入睡,她围了披风就出了船舱。
船板微微颠簸,发出柔和的咯吱声,伴随着船的节奏一起起伏,苏锦娘好无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冷风拂面,带来一股酒味。
景星赴坐在船板上,手中握着一只酒囊,朦胧的月光下,她的表情晦暗不明。
押粮过玫洲的时候,他已经收到了金陵传来的密信,得了顺王被困军需告急的消息。
他的嘴唇被抿得很紧,手指不停地敲击着船舷,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怎么不睡?”他一张口,才发现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
苏锦娘也坐在船板上,从他手里拿过酒袋,嘴唇贴上去,仰头灌下一口,酒液入口辛辣,她被呛得咳了几声。
景星赴难得地露出一个笑脸,“这不是你常喝的百花酿,小心醉酒。”
“那你怎么还不醉?”苏京娘忍住喉咙的痒意。
景星赴沉默了一瞬,转头就对上了一双泪水朦胧的杏眸。心里爱意愈甚,他俯身将她抱在腿上。
他伏在她的肩头道,“我不能倒下,父王还等着我。”
船在水面上前行,激起阵阵涌浪,水花溅在船板上,溅湿了他鞋袜,苏锦娘倒是被他护得好好的
苏锦娘手柔软温热,替他抚平眉心,“再有两日就到西洲了,顺王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心情的起伏和焦虑不断地反复,每刻钟都无比漫长,如同沉重的铅锤。
两日后,押粮的队伍终于下了船。
在码头迎接他们的竟然是陆远。
陆远见到苏锦娘也是一愣,男装打扮的她没逃过他的眼睛,不过他没有拆穿。
景星赴迅速跃过舷栏,稳稳地站在了码头上,他边走边问,“战事如何?”
“世子留步!”
世子?
陆远向来嚣张,如此行事实属反常,景星赴心中涌上一阵不安。
景星赴回眸就见陆远还站在原地,表情复杂而沉重,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出什么事了?”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路远,像要在他身上挖出一个血窟窿来。
“说!”他突然间暴怒,用剑指着陆远,眼神中满是慑人的杀气。
陆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世子节哀,王爷已经战死沙场了!”
手腕失力宝剑脱手,直直地砸在景星赴的乌金靴上,明明是该很痛的,他却浑然不觉。
然后就厥过去了。
“世子!”
“景星赴!”
所有人都吓坏了。
苏锦娘想要扶住他,可她的手颤抖着,承受不住一个男子的重量,一阵无助涌上心头。
铁一从后面狂奔而来,并吩咐侍卫马上去请大夫。
等到景星赴安稳躺在营帐里,已过了两个时辰。
苏锦娘一身疲倦地坐回他床前的地上,身上已被冷汗浸湿,风一吹内衫贴在身上凉得发寒。
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知道景星赴为了保护顺王,一路来承受了多少世人的不解。如今,万事一场空,她的胸口仿佛被大石堵着,说不出的难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①
苏锦娘守着守着也累极睡着了,他们不眠不休赶路了好几日,身体已然疲惫到了极限,后面她是被他的呓语声惊醒的。
景星赴额头全是汗,浑身不自觉地颤抖,深陷梦魇。
“醒醒,景星赴!”她轻拍他的脸,指尖探到额头火热如炙。
“我去喊大夫!”守在帐外的铁一急吼吼地去了。
随军的太医拎着药箱急匆匆地赶来,诊了脉后,捋着胡子道,“脉弦而数,是肝气上逆的脉象,景世子连夜赶路疲惫不堪,加上急怒攻心才发起了高热。”
然后他开了方子,嘱咐小厮去熬药。
待药熬好了,却死活喂不进去。
太医急得满头大汗,捧着药碗的手不停地哆嗦,“药再不喂进去,性命堪忧。”
苏锦娘接过药碗,咬着口腔内的软肉,“我来!”
景星赴烧得口干舌燥,浑身都疼。
仿佛躺在西州的战场上,被万千战马碾压踩踏。
五脏六腑里是无休止的烈火,灼烧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想睁眼,却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意识混沌又模糊,仿若遮天的云雾。
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下沼泽。
牙齿被人强行撬开,苦味瞬间弥漫开来,剧烈的咳嗽后,他缓缓睁开眼睛。
头上是悬挂着的醒目的军旗。
左侧是破旧的棕色帷幕。
这里是主帅的营帐。
昏倒前的消息如利斧劈进他的脑袋,他费力地掀开锦被,踉跄下床,颤抖的双腿几乎无法站立。
“世子,王爷已经不在了,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铁一语带哽咽。
“都走开!”
景星赴无力地挥手,再抬眸时已经一片赤红,“谁都别跟着我!”
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挪出了营帐。
起风了,竟扑起了零星的小雪。
景星赴自除了营帐就再也没有回来。
苏锦娘已经从铁一嘴里知道了战事的惨烈。
五皇子打着谈和的幌子,卑鄙无耻地偷袭大营,趁机烧了顺王的粮草,两军整整打了三天三夜,可圣元军一直没有等到军粮的支援,待十万大军饿得体无完肤之际,野蛮的北夏军再一举攻下西洲。
镇远候赶到的时候,整个西洲横尸遍野,饿殍满地,仓皇而去的五皇子连顺王的尸首都没带走。
只因北夏王崩逝,趁五皇子跟顺王周旋直接,传位于太子。
这是一场充满诡计的战役。
顺王成了北夏王朝争权夺位的牺牲品。
夜色也沉了下来,仿佛一层厚重的幕布挂着,淡白色的月光影影绰绰照进来,斑驳落在地上。
苏锦娘焦急地在军营内四处寻找景星赴,她穿梭于一排一排的营帐,里面都是男子,也不知道在军中是什么封号,也不能贸然闯进去。
询问过好多士兵,他们都纷纷摇头。
突然从前面的营帐里出来一个人,两人差了寸许就撞在一起。
“冒冒失失地做什么?”陆远阴沉的声音传来。
他最近的心情也不好,他和父亲千里迢迢来了就是打扫战场,掩埋尸身,平白吃了个败仗的名声。
再者,就算镇远侯府和顺王府并不亲厚,也有利益之争,可真的出事了,也难免有同为武将兔死狐悲的心境。
看清是苏锦娘,陆远面带歉意地道,“苏,苏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锦娘点点头,两人行至营帐稍远的地方。
“苏娘子现在是通缉犯,怎么会来军营,岂不是自投罗网?”他口气缓和了不少。
“小侯爷会送我见官?”苏锦娘问得干脆。
月光下,眼前的娘子盈盈而立,眼神平和,就像在说一件小事一般。
当日两人相遇应该就是守备出事那日,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当时的慌乱,他还真会相信这不过是件小事而已。
陆远不曾见过这样的娘子,苏娘子的这份云淡风轻倒是难得。
“苏娘子当日为何不向我求救,看你今日如此坦荡,我断言守备绝非你杀。”陆远看向她的眼神柔和,“就凭你救了祖母之恩,我镇远侯府定能护你周全,为你沉冤得雪。”
苏锦娘颇惊讶于陆远会这么说,都说一诺千金,这份承诺的分量不轻。
若说平日行个方便,给些钱财,她信;可守备之死牵连甚广,真是守备府的师爷和定远侯府还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陆远见她檀口微张,面露惊色,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苏兄弟,这回能说你为何来了西洲吗?”
苏锦娘略思索了一下,“我是乘船离开金陵后,在凉州遇到匪寇被世子所救,当时世子正在剿匪,就一路跟来了西洲。”
这话真假参半。
陆远笑了笑,“北夏已经退兵,我们不日变回赶回金陵,苏娘子早做打算。”
他说完对她拱拱手,不等她回答,便匆匆离开了。
苏锦娘继续脚下生风,终于在伤病帐篷外看见了景星赴。
他径直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身体不停地颤抖,一声声脆弱隐忍的呜咽声传出来。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苏锦娘就这样静静地蹲在他面前,伸出双臂将他抱在怀里。
景星赴浑身一僵,伸手想推开她,却被她死死地抱住。
她不想和他聊顺王和西州之战,可那是景星赴心底的伤口,不会因为她的避而不谈便止了血、结了痂。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
“你去找顺王了吗?”
“找了。”
他找到了。
景星赴找到了深坑里骨瘦嶙峋的顺王,他跳下去,踩过层层叠叠的尸体,翻到了顺王的尸体。铠甲已经空荡荡地,箍不住尸体了。
顺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景星赴掰了好久才打开,里面是他去庙里求的平安符。
父亲在战场上不可一世,却被卑鄙无耻的五皇子陷害,军粮被切断,不,是圣元的小人害得军粮根本就没有道。
一介枭雄,竟然被饿死在战场。
景星赴一闭上眼睛就是厮杀声,他轻轻推开她,仰头盯着雪,仿佛一低头,眼泪就会落下来。
“般般,你说这天道公允吗?”
权利场,素来是白骨堆叠,高位者底下踩着的都是尸体。
景星赴烧得神志不清,眼前一时是顺王在战场上厮杀的画面,一时是儿时两人在关外生活的模样。
父王带着他到琅琊山打猎,“今日围猎,诸位各凭本事,猎到最多猎物的,本王重重有赏!”
亲卫们应声欢呼,都翻身上马,奔向茂密的林子。
尘土飞扬,声势浩大。
景星赴听见父王唤他的名字,“大郎,跟紧父王。”
那是他的小名,已经好多年没人叫过了。
父亲带他同乘一匹骏马,在林子里转悠,什么猎物都没有看到。
他急了,催促父亲快点策马,两人进了丛林就看见了一只兔子。
他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朝着那个灰色的身影射过去。
一箭落空,那兔子躲了过去。
他再抽一箭,瞄准兔子的右腿,再放一箭。
却还是失了准头,箭落空了。
他紧追那只兔子不放,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再重新搭箭时,一支箭矢从身后射出,直中兔子的右腿。
是父亲射中了他的兔子。
他恼了,气愤道,“父王,那是我的兔子……”
父亲坐在马上,慢悠悠地把箭矢递给随从,“大郎,弱肉强食,这世上没有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只有强者才能填饱肚子。”
说完就拉他上马,他抱着马鬃,一直奔驰在山间。
那是父亲最喜欢的马,叫随风。
可父亲还是流着泪给随风杀了,分给了饥肠辘辘的士兵。
他看见了随风的眼泪,一滴一滴,滚烫滚烫的。
景星赴颤抖着醒来,大汗淋漓,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了营帐,他伏在床板上,渐渐适应营帐里的黑暗。
营帐里还有人,守在他床前的是般般。
睫毛如蝴蝶振翅般轻颤,苏锦娘缓缓睁开眼,泪珠在她眸中流转。
“顺王死得蹊跷,还等着你去昭雪……”
“景星赴,你振作起来好不好?”
“我存活于世再没有亲人了,我只剩你了。”
二十二载的前尘旧梦如同灰烬,再睁眼后被这寒冽朔风吹得干干净净。
白幡飘在金陵的大街小巷,灵纸如雪花般洒落,景星赴一身孝服带着顺王的灵柩回了金陵。
三皇子领着朝廷重臣一身素净地立于城门,他眼带哀戚地行与景星赴的面前。
“三哥,节哀……”他喉头发堵,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反倒是景星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三哥,你现在是顺王了,父皇让你不必急于上朝,先把王叔的身后事处理好了再说。”
是让他处理身后事,还是无颜面对他?
景星赴看向他身后的朝廷重臣,他们都一脸哀伤地看向他。
这些人是人是鬼,他会挨个给他们揪出来。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极力在控制情绪,“谢圣人体恤,待我安葬了父王再入宫谢恩。”
三皇子点点头,再把视线调转到人群中的苏锦娘,“苏娘子,父皇传召于你。”
苏锦娘心下大骇,难道是要治他杀守备之罪?
景星赴不留痕迹地挡在他的身前,“不知圣人传召于她,所为何事?”
“三哥不知吗?”三皇子看了一眼他,面带疑问,“西洲最后收到的那车军粮,是出自一名善人的募捐,陆远已经查清楚,那个大善人就是苏娘子。”
景星赴明显松了口气,头和肩膀都往下沉。
城门口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何况他们带着灵柩,几人只简单地说了几句,就进了城。
苏锦娘被宫人一路带到了御书房,门口的大太监邓兴挤着笑迎上前去,“苏娘子,圣人还在批折子,你在此稍等。”
这个大太监她见过,上次侯府寿宴的时候,圣元帝身边就跟着他,想来定是圣人身边的红人。
她点点头,实在不知道圣人见她所为何事?
若是奖赏?她要不要提自己现在是大理寺的通缉犯……
烈日高悬,阳光刺目。
胡思乱想中,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苏锦娘看见御膳房的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抬着食盒过来,她才惊觉已经到了午膳时间。
她估摸着圣人怎么也得等用了午膳才能见她,就见邓兴从御书房出来了。
他朝送膳太监扭了扭脖子,又笑意盈盈地对她施了一礼道,“苏娘子,圣人邀您一同用膳。”
苏锦娘心如擂鼓进到御书房的时候,绕过三扇松柏兰纹屏风后,她的希冀之火彻底被浇灭。
“民女拜见圣人。”她学着那日在侯府看见的请安规矩。
“起来吧。”
抬眼就见一张小小的彭牙四方桌,若不是上面摆着两套天青色白玉瓷碗,她都不敢相信圣人会在这里用膳。
这么小的桌子,也就能放一道菜。
重点是,桌子小,二人的距离就近,苏锦娘就是再混迹过市井,她的那点人情世故,可不敢施展在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子面前。
如今,圣元帝就坐在方桌前,一袭玄色暗金蟒袍,杀伐中带着矜贵,看向他时眸中带着锐利的光。
苏锦娘忙避开视线,她暗自叫苦,刚刚好像不能抬头。
“不必拘礼了,坐吧。”圣元帝看出她的紧张,宽慰道。
苏锦娘小心翼翼地坐下,心想,景星赴初次见她的时候,曾说她的手艺比宫中御厨好。
于是她敛下眼眸在心底深吸口气,不管了,就当是来皇宫偷师的。
邓兴对候在一旁的膳房太监扬起嗓子道,“上膳。”
膳房的太监鱼贯而入,依次把菜品端到桌上。
苏锦娘看着这么小的桌子,不禁怀疑,圣人每天能吃饱吗?
第一道上的是白龙臛,其中一个小太监就是专门报菜名的。
炖盅的盖子一打开,里面的香气瞬间飘了出来。
可圣人没动手,她只能抿紧唇瓣,端庄着坐着。
直到侍膳宫女开始给圣人布菜,她才有样学样地拿起勺子,小口地喝汤。
原来是民间桂鱼羹,只是起了一个颇为雅致的名字。
苏锦娘用毕生最慢的动作在喝汤,也就喝了一口而已,随后就有太监上前收走了她手里的汤盅。
下一道菜就马上上来了,小天酥,是用卤好的鹿肉和鸡肉凉拌的冷盘。
圣元帝每道菜只吃三口,小太监就会撤下那道菜,知晓这个规律的时候,她肚子还是饿的。
跟圣人吃饭真的是一个苦差事,正想着,小方桌上端上来了一道通花软牛肠,是用羊骨髓又加了辅料灌了猪肠。
圣元帝用着很不错,便对邓兴说,“这道菜不错,赏顺王。”
“是”邓兴便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马上有人上前把菜端走。
苏锦娘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如今的顺王不就是景星赴吗?
席间无语,一直吃到了最后一道点心,单龙金乳酥,里面加了乳脂,酥香可口。
她才暗暗数了一下,连上炖汤和点心,只有六道。
圣人竟如此节俭,跟她想象中皇家贵胄的用膳完全不同。
食盒重新被提膳太监撤走之后,苏锦娘便规规矩矩地坐在远处的绣凳上。
圣元帝扬起威严的眸子在她脸上扫了一圈。
“苏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对圣元将士有大恩,你想要什么恩典?”
①引用《铙歌十八曲·战城南》
心疼男主,从此只能两个人相依为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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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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