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如啸,周菱蜷缩在苏卓的袖口中,瑟瑟发抖。她从未接触过如此深重的恨意,根本无力抵挡。此刻她痛恨自己非要一同前来,帮不了苏姑娘不说,还要拖后腿,真是不该。
周菱一咬牙,变作人身,手执一根发丝,口中念念有词,那发丝化作瀑布一般的黑色绸缎,一圈圈地围绕着苏卓,将她护了个严严实实。
苏卓虽关闭六识,但神通仍在,心里埋怨自己在山上修道时不够努力,此刻竟要一只鬼舍命相救,于是伸手将金光神咒的威力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周菱,怕她灰飞烟灭,就此消失在六道轮回之中。
“你何苦。”
苏卓默默道。
“苏姑娘,你救过我们的姐妹。” 周菱的声音还有一丝气韵在,“重情重义,才担得起一声姐妹。姐妹互帮互助,乃是天理。”
“你支撑不了多久。”
“支撑多久算多久!”
有周菱的法力保护,婴儿鬼不敢进犯,而梅英也呆滞在原地,似乎是在忌惮着什么。
“奇怪。” 周菱喃喃自语道,“她不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还很义正辞严吗?”
苏卓也觉得奇怪,正思忖着,怀里的傀儡线忽然飘了起来,仿佛与谁有了感应。
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如同惊雷劈开黑夜。
恍惚间,好像天亮了。
“苏姑娘,你的傀儡线,难道仅仅对人有用,对鬼没用?”
苏卓一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知道公孙逸没什么大碍,不光没有大碍,还游刃有余,有空埋怨她的得意武器傀儡线,当下便有些不服气,开放六识,道一声“多谢”,将周菱重新收回袖口处,随后拔出雌雄双剑,抵御在胸前。
眼前发丝尽收,苏卓这才发现,公孙逸也并非气定神闲,他的脸上有两道血痕,应该是被利器所伤,至于谁是罪魁祸首——
“拿命来——!”
只见一只黑影旁逸斜出,身上附着了几根傀儡线,苏卓辨认许久,大惊失色,扭头与公孙逸对上视线。
苏卓用口型道:“祭官?”
**
祭官已经成了影子,但这影子并不皈依梅英,而是自成一派,专与梅英抗衡。
说来也怪,单单一只影子,怨力却极强,竟能与梅英交个平手。这王村到底是什么风水,养出了这么多法力高强的鬼怪,我十几年坚守正道,刻苦修行,竟然抵不过这两只鬼……
苏卓想不通,也没时间容她想通,秉雌雄双剑,提起一口真气,朝公孙逸飞去。公孙逸见她身姿轻盈,矫健如虹,应该是没受什么重伤,放心不少,舒展出一个微笑:
“还以为你撑不了多久,我正要来救你的命,好好敲你一笔。”
苏卓翻了一个白眼,“休想!”
“你没事就好。”
“你呢?”
“无大碍。”
苏卓仔细打量公孙逸上下,衣服倒是破了不少,脸上也挂了彩,但好在四肢健全,身轻如燕,风流儒雅,不愧是御前护卫长,武功确实一流。
“你那傀儡线,当真对鬼没用?”
公孙逸下颌轻指梅英和祭官二人缠斗的方向,苏卓撇嘴,耸肩,“我的傀儡线,只对没有法力的人或东西有用。那祭官——”
苏卓顿了顿,见那祭官鬼影魅魅,已经全无人形,叹一口气,道:
“被鬼附身得彻底,没救了。”
公孙逸点头,不言。二人站在一旁,看别人打得热火朝天,竟凭空生出几分闲适和淡然,像是在看人说书、唱曲,逍遥又浪漫。
“按理来说,祭官也有点神通在身上的,怎么会被鬼缠上?他那奚琴一吹,鬼都跑没影了。” 苏卓疑惑。
“那只鬼似乎并不怕奚琴,祭官也并不怕那只鬼。” 公孙逸回忆道,“那是个未足月的婴儿,很小,但他认得祭官,祭官也不驱赶他,二人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是那婴儿鬼说不出话,祭官哭了,随后就变成了鬼。”
苏卓无奈,公孙逸讲的云里雾里,哪有人轻轻松松就“变成了鬼”?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理不清思绪。
“还有你这傀儡线,在他被鬼附身之后,全无作用。” 公孙逸鄙夷道,“我还当是什么勾人心魄的宝物呢……”
还未说完,他吃痛一声。苏卓冷哼,挥舞最后一点黄姜粉在他的脸上,那姜粉尽数沁到了他脸上的伤口里,与血迹融为一体。
“你脸上有鬼,” 苏卓淡淡道,“尽说一些鬼话。”
公孙逸无语,随意抹去脸上的粉末和血,又要把手上心的血和粉末擦在苏卓的衣袖上,苏卓惊得跳起来,还他一掌。
苏卓法力虽高,但武功抵不过公孙逸,更何况公孙逸多年刀口舔血,她这功夫,在他眼中,纯属三脚猫之流,上不得台面。
公孙逸轻轻接住苏卓的拳头,埋怨道:
“你恩将仇报。”
“没有你,我也料理得了!”
“周菱为了救你,险些没命,” 公孙逸毫不客气地戳穿她的伪装,“就不要在我面前说大话了。”
苏卓吃味,不言,想收回拳头,却被公孙逸捉住不放。公孙逸捏着她瘦弱无骨的手腕,心想如此小的手腕如何抵挡得住那么多鬼,当下有些怨恨自己。
“我是不是来晚了?”
苏卓眨眨眼,“什么?”
公孙逸轻咳一声,“没什么。”
苏卓收回手臂,反应过来他是在关心她,小声补救道,“你来得很及时。”
公孙逸喉头滚动,想说一句“你没受伤就好”,又觉得此话过于暧昧,他们并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关系,思索半天,还是压制下去。
这时,却听见那边一声嘶吼,震得他两耳发聋。
苏卓率先过来,“是梅英。她受伤了。”
说完,便飞身前去营救。公孙逸阻拦不得,也提步跟上,心中后悔把轻功要领尽数教给苏卓,害她跑得太快太远,又心存一丝庆幸她轻功学得好,否则肯定会受很多伤。
苏卓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着急忙慌去救一只杀了许多人的鬼,或许是她太过凄惨,或许是她们有相似的命运。触碰到梅英的衣袂时,苏卓心里一阵钝痛。
“你怎么样了?”
苏卓急忙发问。梅英是法力高强的鬼,竟然如此轻易所伤,实在匪夷所思。
又见那化成影子的祭官直朝梅英扑来,苏卓抬起雌剑,只消一晃,影子就退出三尺之外,不敢进犯。
苏卓心里犯嘀咕。这影子法力并不高深,她轻易就可以对付,为何梅英还如此忌惮?
不光忌惮,还……还留下了眼泪。
苏卓震惊地望着怀中的梅英。
“你到底怎么了?”
梅英咬住嘴唇,一味地摇头,不语,化成影子的祭官再一次扑杀过来,这一次,梅英忽然奋起,挣脱开苏卓的怀抱。苏卓没站稳,向后撤几步,却听闻梅英的悲鸣:
“我杀了你,是为娘的错。一命还一命,你若想报仇,尽管来索我的命吧——”
“但你要知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罪孽。”
**
梅英爬到床头。
身上的铁链叮当响,但并不妨碍她伸手,把孩子抱在怀里。
千不该万不该,是个儿子。
梅英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如果是个女儿,或许她还能带她出去,浪迹天涯。但是个儿子……天大地大,哪里都是王村。这世界就是不公平的,男人地位在女人之上,人人都想做男人。
梅英已经失望,对这个世界失望,对自己失望。她恨自己不争气,竟然生了个儿子。看那祭官得意、欣喜的样子,真令人作呕。
梅英撇过头,干呕几下,淡黄色的液体滴在地上。她伸手,用衣袖拂去,愣怔几秒,突然下定决心,双手环住婴儿的脖颈,用力、用力——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在那个瞬间,快感从脊柱蹿升到头颅,爆发出烟火。
她突然明白,为何村子里那么多人会杀害女婴。这么柔弱的躯体就躺在自己手心里,任我摆布,杀一只鸡都没这么容易。
婴儿的啼哭,是她胜利的战歌。
直到婴儿的哭声偃旗息鼓,直到手里的生命化作软塌塌的一团肉,她才撒手。
她哭了。
先是流眼泪,而后是号啕大哭。等他死了,她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钻心的痛。
她拍打着自己的胸部,几欲作呕,眼泪和鼻涕混作一体,黏在头发上,她胡乱把头发撸到耳后,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
好脏。
好臭。
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连猪狗都不如?
她悲哀地哭着,眼泪和伤痛从未如此真实。
直到背后的那扇门打开。
“梅英,我回来了,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
“最近的祭祀活动有些频繁啊。”
“可不是,不过村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香客都来这里上香供奉。”
“新上任的祭官,确实能干。”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村民交头接耳,议论着今天的法事。祭官在昨日突然张贴公告,说紧急安排一场求子科仪,王村及其周边的村民皆可前来供奉,香钱不限。
“打了一卦,明日为吉日。” 祭官向村民解释道,“本场法事本来是为左村某一信众出银子筹办,但愿力越大、法力越大,所以我斗胆邀请信众都来参加,诚心诚意上三炷香,保佑你们子嗣绵延,福寿满堂。”
众人喜不自胜。祭官的法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参加的,求子乃本村重要的收入来源,祭官收钱办事,只有富庶的人家才能请得动祭官,让他亲自做法事,寻常的村民连沾光都难。
可是人人还是推崇祭官、以祭官为尊,毕竟祭官王家是王村的大姓,族谱也是他们修撰的,村里各种各样的庙宇、道路、学堂,都少不了祭官的资助,而“求子”能赚这么多银子,也都得靠祭官这个招牌。
他们心服口服,所以祭官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比如,让他们生了女婴就送到祭官家,祭官说会送到寺庙里,但后面又卖到哪里,没人知道,可能被杀了,也无人在意。毕竟,有些人家见到是女婴,会直接掐死在襁褓。
梅英被关在祭坛里,听着外面诵经的声音。
祭祀开始了。
首先是奏乐。祭官家里养了乐童,童声稚嫩,他们被阉割过,声音永远细腻、婉转,如黄鹂鸟一般,她生产时,祭官带来几个乐童,站在产房前唱歌,缓解她的疼痛。
而后是诵经。祭官和他的徒弟,念诵着梅英听不懂的文字,天、地、气、某某真人、某某神。
这些神仙知道,祭坛中有个女人,而祭官正在杀人吗?
梅英的口鼻被掩住,不得出声,她已经不再哭泣。祭官或许正在念诵某种咒语,让她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她犯下了罪孽,她知道。但她这是替天行道。
杀掉一个男婴,是一种复仇。王村的所有男人,哪一个不是曾经襁褓里的男婴?他们掠夺了女婴的生存空间,他们曾杀掉多少女婴?而她,不过是掐死了一个男婴而已……
只是那个男婴,恰好是她的亲生骨肉。
想到这儿,她的心又钝痛起来。所以她刻意不去想。但临死前,那孩子的眼神——
祭官说,这孩子的名字,叫更生。
梅英嗤之以鼻。纵使她读书不多,她也懂,更生代表轮换和新生,更生?她眼瞅着他怀里那个皱巴巴的婴儿,他无非是下一任祭官罢了,或许更加残酷,哪里来的更生?
可笑至极!
唯有杀死他,她才能“更生”。
唯有杀死所有男人,王村才能“更生”。
唯有杀死这世界上所有的——
点火了。
歌声如诉。
一张张燃烧着的符纸,承载着众人绵延子嗣的愿望,落到了梅英的头发上、脸上。
梅英先是感到无以复加的烫,烫得她想把前几日吃的饭都呕出来,随后是痒,而后是麻木。待全身都燃烧起来时,她已经毫无知觉。
她忘了一切。
忘了她是如何降生于这个世界上,忘了她是如何被卖到王村,如何生下第一个女孩儿、第二个男孩儿,她忘了她是如何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
这些她都忘了。
恍惚之间,她的肉身寂灭,灵魂脱离祭坛,她没有六识、无知无觉,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回到原点,回到最初,回到两个人交合的那一刹那,缘分错开,她从来没有降生于这个世界上……
不。
不对。
女婴的啼哭牵引着她的魂魄,她无法走远,无法遁入轮回之间。她还是梅英。记忆又回来了。她有了听觉,她听到祭官的念诵、人们的祷告,她有了视觉,她看到脚下女婴腐烂的尸骨、祭坛中自己化成焦炭的尸体,她有了嗅觉,她闻到了自己的血。
她还是梅英。
但那副躯体已经离她远去,她不依赖色身而活,如今,她是自由的。
她飘到天空上方,或许是灵魂,或许是意识,或许弥留之际的一缕呼吸,她借最后这点难以名状的东西,俯瞰王村。
乌泱泱的男人。没有女人。女人都躲在家里生孩子,生下来的女婴被掐死,男婴得以存活。
她潜入屠夫的人家中,夫人正在分娩,万幸,是一个男婴。夫人欣喜若狂,嘴里喃喃道:“终于、终于!老天开眼啊——”
她潜入钱庄老板的家中,三个男童正在斗蟋蟀,他们讨论着以后要娶隔壁左村的女儿做媳妇,“生八个儿子!”
梅英一阵恶寒,她回到了祭坛内。法事还在进行,符纸、唱诵、香灰,落在她的尸身上。梅英安住于此,重新回到这个破败不堪的色身中,忍受着余痛,屏住呼吸。
身体越来越轻,疼痛越来越少,祭官的唱诵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明白了以前不曾明白的字句,领悟了其中的深意。
刹那间,她看到光明。
她睁开眼睛。
她是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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