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点太多。”
苏卓凭粗细不一的树枝借力，飞在空中。就算树枝细如婴儿手臂，也不会发出声响。
公孙逸紧随其后。他飞得比苏卓略慢一些，时刻注意周围是否有人跟踪。扬州城鱼龙混杂，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我刚刚打听了一番，那对母女几天前就在东街跪着了，说是没钱治病，没多少人在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突然知道跪在明楼门口求，像是有人特意指路——”
“你怀疑她们诓骗明楼的掌柜？”
“不无可能。三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可是既然是骗，为何只骗三十两，明楼掌柜，三百两也出得起……”
“跟上他们再说。”
二人跟着朗云和那对母女的马车七拐八拐，快要飞到东郊，几近一个时辰。苏卓额前出了一层薄汗，心道还好从小爬山练功，不然可没这么多内力飞檐走壁，还要小心不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公孙逸倒是云淡风轻得很，面不改色，连气都不喘。
“干脆你背我吧。”
这话一说出口，苏卓自己率先被吓了一跳。
不过说便说了，也收不回去，左不过被他忽略，也无妨……
“上来。”
没想到公孙逸真的停下脚步，微弓背脊，苏卓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跳了上去，他身上的似有若无的植物香气令她微微头晕。
“飞快点。” 苏卓双臂搂着公孙逸的脖颈，埋在他的颈间。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好？但他身上的香气实在太过迷人……
公孙逸笑了笑，“累了？”
“嗯。”
“睡吧。”
苏卓微微阖上眼睛，本来只是想安静眯一会儿，却一不小心遁入黑暗之中。
她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女娲山，在黑夜的林间独自练功、打坐。她会跳到竹子上，也会飞进瀑布里，为的就是让所有师兄弟找不到她的踪影，这样，她就能获得清净。
若是被他们发现了，免不了被戏弄一番。轻则是言语上的攻击和侮辱，重则是暗算。
他们不希望她练功。“女人就应该在家里给男人生孩子。” 他们如此说。
一个武功和法力都在他们之上的女人，令他们害怕。
因为害怕，所以要想尽办法除掉她。
苏卓只得躲进森林里。
只有在深山森林里，与花草虫鸣相伴，她才能睡着。
如今，她找到了相似的味道……
“苏卓。”
公孙逸轻轻动了一下肩膀。
“嗯？”
苏卓睁开眼睛。
原来这不是女娲山。
她在扬州。
师母死后，她没有待在女娲山的理由。
“到了。”
公孙逸轻轻把苏卓放在地上，苏卓伸了个懒腰，睁眼，发现他们正在一家豪华府邸的大门口，门前的两个石狮子，或许一个就值三十甚至一百两。
“这是哪儿？” 苏卓用气音问道。
“嘘。”
公孙逸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细看。石狮子后面，有两个人影，一大一小，正是先前乞讨的母女俩！
“她们……她们难道住这儿？果真是骗子…… 朗云呢？”
“不，她们住在东郊，朗云亲自送的她们——”
“诶！”
苏卓轻拍公孙逸臂膀，“有人出来了！”
**
侧门微微被打开一个缝儿，一个身子矮小的少女灵巧地钻了出来，左顾右盼，年轻的母亲见到她，二话不说，从衣服中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少女的怀里。
“宋姑娘，你拿着，今天多亏了你，不然我们——”
话未说完，便叹三口气。叹气已经成为她必要的呼吸。
“我钱够，你们留着。生活不易。”
“姑娘，你真聪明。用了你那个法子，很多人都愿意倾囊相助，平日我跪在街上，他们都不正眼看我……”
“人都是嫌贫爱富的，但却厌恶其他人嫌贫爱富。”
少女话音清脆，有些耳熟。苏卓仔细回想，找不到头绪，再上下打量那个少女，她身段矫捷，有练武的功底，估计平日偷鸡摸狗惯了，熟能生巧。
“今日你得了多少钱？”
“五十两！”
苏卓和公孙逸对望一眼，五十两，朝中要官一年俸禄也不过五十两。
区区雕虫小技，顶一个要官一年的银子，这几个骗子真是操纵人心的好手。
只是可怜的那个年幼的女孩儿，被亲生母亲当成了骗人的诱饵。
“猜这是谁家府邸？” 公孙逸突然道。
苏卓瞪大眼睛，“扬州城达官显贵如此之多，我哪里猜得出？”
“宋家。今天我们碰见的就是宋家的大公子，宋珣。”
**
宋家是新贵，全凭经商头脑，在扬州本地起家，平日少不了走动达官要人，公孙逸时常收到宋家的请帖和礼物，偶尔也会赴宴，看看宋家新收藏的珍宝或名画。就是在宴会上，他结识了宋珣。
宋珣继承了父母精明头脑，早早就开始帮忙操持家业，可惜父母对他另有打算——士农工商，商总是最被人瞧不起的，挣钱有什么用？官老爷一来，银子就得花去大半，要说前途，还得是读书、考官。
宋珣便被迫读书、考官。面子上的功夫是下到位了，但其实书本底下藏着算盘，平日里结交三教九流，上到朝廷要员，下到街头混混，只要合得来，无一不是他的朋友。
依他看，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便不必亲力亲为。真当了官，有些生意还不好办，无法大展拳脚。他的眼光很远，并不局限于扬州，杭州、苏州、柳州，这些地方他都去过，未必不能成为新的地盘。
这些抱负，他鲜少与人提起，但公孙逸知道宋珣不是一个等闲之辈，叫他考科举，实在是小瞧了他。宋家二小姐宋芷也并非平平无奇的富家千金，平日酷爱观星，据说宋家在杭州新开的铺子的位置，是由她根据天象和地理精心挑选的，甫一开市，人头攒动，生意兴隆。
总之，这一家子，跟读书没有半点关系。
宋家老爷还想着把宋芷许配公孙逸，被宋芷严厉拒绝，声称二人命格不符、不是良缘，被关在阁楼里一周不能出门看星星，急得她跳窗，把脚腕摔断了——
“眼下正在休养呢。”
宋珣把此事当做笑话讲给公孙逸听。公孙逸知道这是在试探他的口风，也就顺着笑了笑，不再多言。
“她们看起来都像是宋家的佣人。” 苏卓道，“那个年轻姑娘，一身匪气，穿得倒不赖。”
公孙逸顺着苏卓的目光望过去，摇头道，“我对她没印象。”
“宋家的千金，长得好看吗？” 苏卓冷不丁地问。
公孙逸狐疑地偏过头，看着苏卓的眼睛，“怎么突然问——”
“——诶，她们进去了！”
说罢，苏卓便提步飞过高墙，公孙逸心道一声得罪，跟了上去。
只见那个少女领着母女走到了一间偏室，从外面看，门是小了些，但绝不是给佣人住的简陋的房子。
苏卓心中生了几分疑惑，躲在墙角，待她们进门，耳朵便贴在窗边，里头的一字一句，都不落下——
“诶，这是今天我顺手偷拿出来的，你们去当掉，应该值不少。”
“这，这怎么行，已经有足够的钱治病了……”
苏卓和公孙逸交换了一个眼神。
难道是真的生病了？
“光治病，不吃饭了吗？” 又听见那少女低声呵道，“快拿着，总这么乞讨也不是办法！”
“多亏姑娘出的好主意，” 年轻的母亲的声音低了低，带了些哭诉，“不然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乞讨，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别这么说，治好病就好好生活，我帮你寻一个正经行当，别再去卖身了。”
卖身。
苏卓敛起神色。从晋州到扬州，这一路她见了不少卖身女子，有人是憧憬富贵生活、结识权贵，但更多的是走投无路。
被丈夫刺瞎眼的女人、被父母抛弃的幼女、走投无路无法生存的女人，去青楼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苏卓捏紧手指。
这个世界给女人的出路太少。她自己不就是一个例子吗？运气好的弃婴，被好人家收养，运气不好，直接就死在路边了，养在青楼当雏妓已经算是一个不太坏的下场，至少能活下去。
如何改变？如何给女人多一条出路？
“哪敢再麻烦姑娘您？” 年轻的女人又弯下腰。这一路，为了女儿的病，她低了不少头、弯了不少腰，只要有人肯救女儿一名，尊严、身体、金钱，这一切都算得了什么？
“不麻烦我，你又能麻烦谁呢？”
少女又多宽慰了几句，见天色不早，披上一件薄披风，正要送母女二人出去，推开门，却发现月光下隐约立着一个人影，她下意识地从袖口中掏出几枚镖刀——
果然有功夫在身。苏卓暗自心惊。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左不过十四五岁，竟然用这么凶狠的暗器，到底是什么来头？
“孩子得了什么病？” 苏卓从阴影中走出来。少女见对方同样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稍微放下了戒心。
少女微微眯起眼睛，“你躲在这里偷听我们讲话？”
“不止。” 苏卓轻轻瞥她一眼，“从你在茶楼外边起哄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少女神色一凛，手又缩回袖口，捏住两枚镖刀。
“放心，我没别的意思。” 苏卓淡淡说道，“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帮到那孩子。”
年轻的母亲朝少女望去，眼神略带求助，少女点点头，那小孩子便乖巧地走上前，微仰起头，望着苏卓。
眼白发黄，眼底乌黑，双目无神，面色发灰…… 仅仅凭着月光，她就能看出这女孩儿的命已经没了一半儿。
“张嘴，伸出舌头。”
女孩儿张开嘴，舌头上青白一片，隐约泛着一股腐臭的气息。
苏卓皱眉，确实病得不轻。
她拿起女孩儿的手腕儿，轻抚脉搏。脉相虚弱，有迟滑之象。
明显是中毒了。
“医生怎么说？”
“说……她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鬼神，得稳住心神。”
“什么药方？”
母亲摇头，目光凄楚，“没有药方。”
“没有药方？” 苏卓抬高声音，“没有药方，为何索要五十两？欺人太甚——”
“不，黄师傅从来不靠药方。” 少女插话道，“他靠的是他自己的精气——”
“每救一个人，他就消瘦一分，有一次，他消失了大半年，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去山里修身养气了。”
苏卓皱眉。
世间是有此种行医救人的道理不假，但损耗的是自己的性命，得不偿失。
“他能治好她的病？” 苏卓问。
“能。” 少女斩钉截铁道，“这世上，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
苏卓抬了抬眉毛，扬声道：“这世上，也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少女嗤笑，上下打量苏卓，“空口无凭，你也是看上这些银两了吧，我们凭什么信任你？”
“我烧一碗符水，今晚喝下，第二天，她便能正常饮食。”
“我们……病好之前，我们是不会掏钱的！”
“自然。” 苏卓颔首。
月光下，她的身影纤细，一阵心疼莫名涌上公孙逸的心口。
公孙逸捂住心脏，一言不发，沉默地望着苏卓。
“若是她明天好转，银钱五两，并且——”
苏卓看向少女，目光凛冽。
“银泉女侠，你得告诉我，你是什么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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