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刚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穆王带着几分试探的声音：“皇姐，那本王呢？你这儿忙得热火朝天，总不能让我闲着吧？”
她脚步一顿，还真把这位王爷给忘了。转头看向他时，脸上已恢复了几分客套的平和：“瞧我这记性，倒是把皇弟您给漏了。”
穆王眼中闪过一丝期待，正等着她分配个有分量的差事，却听云岫慢悠悠道：“发放粮食的地方人多眼杂，最是考验耐心。王爷身份尊贵，镇得住场面，不如就劳烦您去那边坐镇，帮着徐垣盯着些账目，别让底下人趁机克扣。”
这话听着是给了他体面，可谁都清楚，发放粮食有苏穆的人在，账目早由司家带来的老账房核过，穆王去了，无非是站在那儿当个摆设，既不用担风险，也做不了什么主。
穆王心里门儿清——这是把他架空了。可转念一想，发放粮食本就是个攒口碑的好差事，灾民见了他，少不得念句“王爷仁善”，比起去河堤扛木头、去疫区打交道，实在划算得多。
“皇姐说的是。”他立刻换上副爽朗的笑，“救灾本就是份内之事，能为百姓做点实事，本王乐意之至。”
云岫微微颔首，没再多言，转身带着人出了门。
司疏影跟在后面，忍不住小声问：“表姐，你就这么让他去了？他要是在那儿捣鬼怎么办？”
“他不敢。”云岫脚步没停，声音里带着点冷意，“如今安定州的兵权在我手里，他若敢动歪心思，我不介意让他尝尝我的手段。”
司疏影吐了吐舌头，心里却佩服得紧——表姐这是明着给穆王好处，暗着捏着他的把柄，既不得罪人，又稳住了局面，实在是高。
而主事堂内，穆王望着云岫远去的背影，端起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他知道这是皇姐的制衡之术，却也乐得顺水推舟。反正他本就没指望在这烂摊子里真能捞到什么大功，能安安稳稳混个“体恤灾民”的名声，已是最好的结果。
窗外的风卷着尘土掠过，安定州的棋局，才刚刚落子。
安定州的日子，终于有了点像样的生气。
河堤上，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和阳光的灼热。
云岫站在刚垒起的沙袋堆上，一身玄色劲装被汗水浸得半湿，勾勒出利落的肩背线条。长发高束成一根紧实的马尾，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扫过颈侧，发尾沾着的细沙簌簌落下。头顶的烈日晒得她额角渗着汗珠，顺着饱满的额角滑下，掠过英挺的眉峰，在颧骨处被她抬手随意抹去，留下一道浅淡的泥痕。
她的五官本就带着几分男子般的英气——眉骨微高，眼窝略深，一双凤眸不笑时自带锋芒，鼻梁挺直，唇线清晰，唇色因缺水而偏淡，却更显下颌线的利落。此刻她望着河对岸的目光专注而锐利，风吹起她颊边的碎发，露出线条分明的侧脸，没有半分女子的柔媚，反倒像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这边再加两层沙袋！”她扬声喊道，声音因连日劳累而略带沙哑，却带着穿透风声的力量。
身旁的士兵们闻声立刻动手，扛着沙袋往来奔忙，没人敢有半分懈怠。阳光下，她抬手抹汗时，手腕翻转间露出半截手臂，肌肤是健康的蜜色，小臂上还留着道浅浅的划伤，那是昨日搬石头时被锐器划到的，此刻结了层薄痂，反倒添了几分野...
陈诣带着医官们熬了三个通宵，竟真从几味不起眼的草药里配出了克制疫病的方子，虽说不能立刻根除，却能稳住病情，死亡率肉眼可见地降了下去。河堤那边，云秀带着精锐日夜赶工，终于在又一场暴雨来临前堵上了溃口，浑浊的洪水被牢牢锁在堤内，再没漫进城区半步。
街面上，苏穆的人清理出了三条主路，破损的房屋被圈起，砖石木料堆在一旁，等着日后重修。周蓁监工的临时避难所也起了规模，一排排草棚整齐排列，灾民们领了粮食和干净的衣物，脸上渐渐有了点活人的气色。连穆王在发放点“坐镇”时，都偶尔能听到几声真心实意的道谢。
这日清晨，云岫刚查完河堤回来，护卫忽然来报：“公主，刚刚来人，说是珠渊榭的人，拉了十几车物资，指名要交给您。”
“珠渊榭？”云岫愣了愣。
安定州遭此大难，她原以为以那伙人的性子，定会隔岸观火，甚至趁机囤积居奇，没成想竟会主动送来物资。
“去看看。”
城中空地上，十几辆马车一字排开，帆布掀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仅有粮食、药材、布匹，甚至还有成捆的麻绳、铁锹，全是眼下最急需的物件。为首的管事一身青布长衫，见了云岫，恭敬地递上枚鸢尾花刻着的令牌，上面的鸢尾花栩栩如生。
“我家主人说，安定州遭难，百姓无辜。这些东西虽微薄，也算尽份心意。”管事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另备了些上好的伤药，给抢修河堤的将士们用。”
云岫摩挲着那枚令牌，指尖微凉。她以为这老狐狸会坐视不管呢。这次却平白送来这么多物资，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替我谢过你家主人。”她收回目光，语气里带了几分真心，“这份情，本宫记下了。”
管事躬身行礼，没多言，转身带着商队离开了，来时无声，去时也悄无痕迹。
云岫站在原地，望着那堆成小山的物资，忽然笑了。
旁边的司疏影凑过来：“表姐，这珠渊榭是什么来头？出手也太阔绰了吧！”
“一个……很会做生意的狐狸。”云岫掂了掂手里的令牌，眼底漾开点难得的暖意，“原以为他只会盯着账本，没想到也有几分良心。”
她一直觉得那狐狸眼里只有利益，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全然冷血。这一趟物资，解了安定州的燃眉之急，也让她对顾还尘，多了几分改观。
“看来，这世上的人，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云岫轻声道。
风拂过刚修好的河堤，带着水汽的清新，吹得人心里敞亮。安定州的重建还长，但有了这些助力，她心里的底气，又足了几分。
安定州主街深处，那座依旧高耸的“珠渊榭”，此刻正飘着淡淡的药香。
云岫站在二楼雅间的窗边，望着楼下搬运物资的队伍，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窗棂。她早该想到的——珠渊榭的触角遍布天下，安定州这般大乱，他们怎会毫无动静？
“原来狐狸一直就在这儿盯着。”她低声自语，唇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
司疏影捧着刚温好的茶进来，见她望着珠渊榭的方向出神，好奇道：“表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云岫回身接过茶盏，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只是没想到，这位珠渊榭主，倒是比我想的更沉得住气。”
她想起前几日在河堤上，曾瞥见一个青衫男子站在远处观望，身姿挺拔，眉眼藏在斗笠下，看不清模样，只觉得那双眼眸像淬了冰的墨，带着洞彻人心的锐利，有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当时只当是路过的商人，如今想来，怕是顾还尘亲临了。
他既在城中，安定州的乱象、宋奎的恶行、疫病的蔓延，他定然看得一清二楚。却始终按兵不动，直到她将局面稳住，才不早不晚地递上这份“厚礼”——既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又没显得刻意讨好，更没趁火打劫落人口实，这分寸拿捏得，果然是他的风格。
“这物资送得巧，”云岫呷了口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陈医官那边正缺几味珍稀药材，他送来的这批里就有；周蓁建避难所缺麻绳，库房里刚好用完，他这儿就补上了。倒像是……早就知道我们缺什么。”
司疏影咋舌：“他怎么知道的？难道有千里眼不成？”
云岫但笑不语。这城中遍布珠渊榭的眼线，她的部署、各处的短缺，自然瞒不过那位狐狸的耳朵。他不插手，是坐观其变；如今出手，是看准了时机——既卖了她一个人情，又不得罪朝廷，顺便还能在安定州灾民心里落下个“仁善”的名声，这笔买卖，他做得稳赚不赔。
可即便如此，云岫心里还是松了口气。那些物资实实在在解了燃眉之急，尤其是那批伤药，正合了抢修河堤的将士们的急需。
“派人去珠渊榭递个话，”她对身后的护卫道，“就说本宫谢过楼主的雪中送炭，改日得空，定会登门拜访，记得告诉本宫他解得签是什么，还有不要再偷偷看本宫了，允许他光明正大的看。”
护卫领命而去，云岫重新望向那座茶楼，目光深邃。这位狐狸楼主，藏在暗处窥伺了这么久，如今终于露出点痕迹，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不知那张算计人心的面具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她收回目光，转身往外走：“去河堤看看，今日该加固最后一段了。”
窗外的阳光穿过云层，落在街面上，照得那些搬运物资的身影格外清晰。安定州的转机，似乎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了些。而那位藏在珠渊榭里的狐狸，显然也成了这盘棋里，一枚意想不到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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