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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少年

为防止徐宁死猪样的睡相同我一般被吵醒,我起身扯起件褂子批上,走出屋外。

倒不料,还没看见门口乱吠的''犬'',先被五花八门混杂的浓香怼进鼻子,紧接着一大束晃花我眼的五颜六色直接塞进我打算赶狗的手中。

“美人哥哥,我三哥教我啦,做人不当总是言辞轻浮,我记得美人哥哥你喜欢花,我采这一捧与你赔罪好不好?”

常言道,伸手难打笑脸人。

今儿下午刚下过雹子,凑出一大捧鲜花定不容易,又看花束后,少年圆圆那张满月脸、弯弯一双月牙眼,指责的话语我一时再难说出。

唯将花束重新塞回他手,嘴中硬生生撂下句送客,要转身回屋:“这位同窗,我不记得何时见过你更不喜欢花,恐怕你认错人请回吧。”

“哪里认错,你不就是桂州的杨……”

我忙转回来,捂住他的嘴,言道:“这位同窗你要实在想说话,别站房门口,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行……”

话未讲完,却腰间一紧。

花束触感扫过背脊,少年双手环上,我讶异地一个”你!”字出口,但不敢大叫。

他脚尖轻点蹬地而起。

而后或是惊得或是没赶得及,我眼睛没眨一下已与他双双到了屋顶之上。

“美人哥哥都不反抗,想来定原谅我啦。”

少年笑道,眼弧比月牙还弯了,那夜恰逢初一,正巧若新月般眯起的一条线,更叫我发觉十五六的少年身量果长得快,明明一张脸上仍稚气未脱,个子竟已比我高出一个头去。

我视线平看去,正落于他下颌……

其实圆脸再显得人稚嫩,颌下冒头的青茬胡须也雕刻出独属于男人的棱角。

就是半年时光,模样是长大些,言语动作的轻佻浪荡翻上十倍不止,从“姐姐”到“美人哥哥”他是越叫越顺嘴起来。

却无奈,我武功全失没法再随意给他制住,看他两眼,唯有既羞且恼红脸挣开:“冥顽贼子,我是不欲与你计较……”

“呲溜——”

这次嘴硬挣扎的结果更惨。

我脚不慎后滑,他又一把给我搂回来:“美人哥哥是故意给我机会,救美么?”

单手搂的,另一只手则从花束之中抽出一朵插入我鬓间,大宋男儿中不少亦有簪花之习,但少年选得恰是朵娇粉的凤仙,别名女儿花……

我猜那一刹我不光脸红,眼睛也红了。

于是少年笑颜终于一僵。

“美人哥……姐姐你……你怎么啦?”语气突然添上罕见的结巴慌张,原本插花的手颇更无措摸上脑门连挠几下,“哈哈,姐姐总不能是被我感动哭的吧?”

最后搂我那只也松开。

“姐姐你要实在生气,就打我两下吧,哭多眼睛肿就不好看不漂亮啦!”

在少年拉住我手往他身上拍前,我张开口:“假张开,你觉得随意动手动脚胡言乱语很好玩么?”

笑眯着的眼睛终于张大,似满满装着惊讶:“姐姐说什么话,我分明满心眼喜欢姐姐想讨姐姐欢心啊。”

少年长了双太无辜的眼睛,笑时难叫人讨厌,睁开更见满目清澈黑亮让人不忍,可我对同他的肢体接触已忍无可忍。

“我从前以为是没人教你,现在看来倒是你那三哥想管也管不住你,我也不是原谅你,不过反抗不了。”

“姐姐玩笑,你武功卓绝……”

“我没有武功。”

“姐姐才是同我胡言,你不是永安军路……”

“假的,你都知道我并非易习,什么头榜头名与你叫张开不是一般做假。

你先前只有一句说得对,我承认我喜欢花,喜欢裙衩,喜欢一切常送给女儿家的玩意儿,因为我总被人逼着该换男装,自然喜欢所有那些能证明我实际是个姑娘的东西。

可我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你碰我,我从前随随便便能制住你倒无所谓,但你现在切切实实让我觉着原来做个柔弱女儿当真委屈。

……”

我心中这些天委实既然少年早看破我是他在桂州认识的杨羽,而屋顶高厚,声音压低旁人难知,我心中委屈憋闷索性破罐破摔一并倾倒出来。

虽然实际上少年刚听到一半,与我试过一招确认我真武功全无后,便摇头呢喃数声“不可能”自个儿跳下屋顶,再无踪影。

但我对着茫茫夜空仍旧滔滔不绝地讲,心里总归舒服些,直到——

“阿啾!”

晚秋的风委实过分寒凉,我心头舒服了,身子吹得不大舒服。

隔几个时辰,因为不停打喷嚏越打越响被徐宁发现从屋顶上扛下去时,我浑身滚烫全已烧得糊里糊涂。

依稀间。

唯一记清楚的是为我看诊那郎中居然在屋内都一直背着一把伞,委实奇怪得叫人印象深刻,回忆起昨日郎中撑伞的景象,让我不禁于心中想了想他们会否是同一人?

不过脑子糊涂,乱七八糟想得更多。

不知多久后,烧冒烟的嗓子在汤药的昼夜浇灌下终于能发声时,我抿出满嘴苦味中带着一丝糖蜜饯的回甘,竟喃喃说出声:“谢谢你,徐……”

亏我纵思忆最初那人给我喂药带蜜枣的那年,多少明了自个儿对他的心心念念应要讳莫如深。

最后关头,愣将重如铁的眼皮支起看清眼前人。

“徐……徐宁,真麻烦你照顾我了。”

我犹记得从南疆那场噩梦挣脱时,守在我身边的同样是徐宁。

意识到自己差点错认兄弟间两张六七分相似的面容后,我登时羞赧不已,边心中怒斥我怎总抓着那种少不经事生出的错误怦然不放?

边愧疚于我对徐宁一直以来的付出,是否看得太轻?

“哎呀,易三弟!你可算醒啦,感觉怎么样?你可不知道你徐二哥在你昏的这些天,是怎么过得了!”

......徐宁反应却大出我所料。

伴着他见我醒来惊喜的话语,与“哗!”的一声,比两个月前一肘子给我撞床沿上更过分,他一兴奋就想拍掌,手没端稳淋了我一脸药。

得亏他给我喂药喂得当也没有很积极,药汤凉的没给我烫着,还给我浇得又清醒几分。

“哎呀,不好意思,你二哥我这手滑.....”

见他伸出自己不知道几天没换感觉都有味的衣袖,想替我擦脸,我婉拒推开,暗自腹诽几月前他去南疆多半就算捧个人场,指不定还需阿青连番照顾我们两个人呢。

就是面上不好发作,努力挤出微笑道:“没事,徐二哥我都快好了,你帮我打盆水我自个儿洗洗。”

“哦,行!”

然后看他点头转身,我立马浑身摸了摸......

衣服换过,束胸解开,也就嘴上沾那点‘胡须’没掉。

我嘴角从微笑完全倒掉过来,更严重更沉重,往下撇得只差要掉到十八层地狱去,带着熊熊燃烧的怒火——

“徐宁!!!”

一个寥寥几面之缘的假张开都能认出我是杨羽,结果我这位自小打泥巴地里一起滚出来的竹马郎,总不能现在还不晓得吧!

刚好徐京给我俩分的房间在最边上的偏院里,虽离武学什么讲堂大门都远,好就好在没什么旁人,人在病中情绪起伏本来就大,我咆哮出声。

不想他再“哎呀”地猛拍下掌,道:“易三弟,你说你模样也跟个女人一样好看,声音又这么尖尖细细的,难怪你生病我照看两天,人家就传我俩是断袖呢?”

“……咳咳咳咳咳!”

徐宁将我一语噎住,差点没被自个儿呛死,亏得他这时有些眼力劲,忙转身跑回来给我拍背顺了顺气。

但我刚喘过气,就又听:“哎呀,易三弟,不会是我大哥带郎中来的时候把他自个儿的病气过给你了吧?”

“哎——”接着,再一声长叹,“我觉得我俩断袖的风言风语,跟他愣给我塞了袋蜜饯让我佐药给你一同喂服也有关系......”

很难数清,我那天听徐宁哎上多少次。

大抵,比我前半生听过的加起来还要多些。

最多,除开数日前醉酒那次,那一次我听得沉重,同个小贼般逃之夭夭,没数完。

不过这一次我病倒,跑都没有力气,只能静静坐在一旁听着,望着他的脸......

徐宁不适合任何苦大仇深的神情。

哪怕有着和徐京一般浓墨色的眉眼,窗外又正好夕阳西下把昏黄阴影投映脸上削出棱角,说完长长一段后,他还倏尔沉默住,双眉间若隐若现的川字于刹那间简直把他们的七分像拉到九分。

可我反倒笑了,把脸上还没完全晾干的药渍沾到掌心,像打小玩泥巴一样直接涂他脸上抹花。

然后趁他呆呆没来得及生气前,直接抢先反问道:“徐二哥,生病的是谁?”

“……你?”

“那喋喋不休抱怨的是谁?”

“……我。”他羞愧埋头,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要往外走,“哎呀,你抹我脸不是怪我半天都还没给你打洗脸水来吧?”

“哈哈。”

我给他扯住,带着数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笑出声:“徐二哥你这么照顾小弟,小弟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不过是见你愁眉不展想与你逗个乐子罢了。”

“真的?”他抬起头见我笑着,转瞬就也跟着咧开嘴,“那就好。”

但两眨眼,他突然扳开我扯着他衣服的手:“等等,易三弟二哥再跟你确认一句,你不会真是断袖吧?你徐二哥我可是有婚约的人。”

“徐二哥你这话说的莫非你没有婚约,就能同人断袖了不成?”

“你!”徐宁一时语塞,旋即眉头紧皱十分严肃道:“易三弟,你徐二哥我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了你这样的错觉,但与我有婚约的是个很好很可怜的姑娘,我不能辜负……”

“哈哈哈。”

“别笑了易三弟,我可是很认真地在同你讲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我可怜的三妹妹!”

“哈哈哈哈!”

我愈听笑得愈发开怀,徐宁事到如今仍全认不出我这可怜三妹妹的事,委实快把眼泪花都给我笑出来了……

但没关系,我粗枝大叶的发小总发现不了我别头擦掉的刹那,我也切切实实在为他开心而笑。

我很开心对于徐宁来讲,他最值得醉酒吐露抑或紧锁眉头的麻烦,不过两件,一怕辜负身为可怜三妹妹的我,二担心身为易三弟的我好龙阳。

我先赌咒发誓我绝对不会对我的好二哥起邪念替他解掉其中一个,又撺掇他给'三妹妹'写信,我好回上一封解决他剩下的疑虑。

“徐二哥,我相信你三妹妹从来不会觉得你辜负她,只会想你仍能每天开开心心,千万别被她的可怜传染上。”

我最后几乎明示道。

可惜徐宁要能听懂我的话外音,还怎么做我们中间最天真单纯的那个呢?

反而,他又一拍脑门:“对!易三弟,在你身子好之前,我可得限制住我大哥,千万不能让他再给你过了病气。”

徐宁这家伙……到底凭什么对刚认识几天的野弟弟比对他亲大哥的病都上心啊?

我很想生气,更很可惜没有立场。

只能微微垂首,咬咬唇对徐宁道:“替我谢谢你大哥……带的蜜饯。”

然后在那个睡不着的晚上,盯房梁一个劲地想:我永远不会怕徐京过我病气,唯有担心他怎样才会好?

如果我还有武功多好,至少可以在听见徐宁“呼——呼——”大睡时,偷溜出去看看徐京怎么样,不像那个张扬的小贼,我一定会藏得很好,就远远地偷偷地看他一看,稍放下些心就好……

“汪汪!”

我没来得及想完,被阵狗叫败了心情,拉起铺盖直接将耳朵蒙上。

此'恶犬'害我病倒卧床难起的账尚没算,这次我绝不再……再……

我方才要做什么来着?

很难说屋内炭火的热气中何时混入股异香,我唯能想起的是当我鼻腔满溢芳甜后——

一切思绪动作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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