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那天她穿了条浅蓝连衣裙，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发灰，眼下的乌青像晕开的墨，扑了三层散粉才勉强遮住。
“我们主班老师周曼莉经验足，人也活络，你们准能搭得来。”园长说话时总带着笑意，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温和“明天就过来吧，先一起做环创，孩子们就要开学了。”
八月的阳光暖洋洋的，她摸了摸帆布包侧袋，那面镜子隔着绒布硌着掌心，凉丝丝的。中二班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时，正撞见周曼莉从梯子上跳下来。
米白色针织衫，卡其色半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被窗外斜射的阳光镀上金边。她说话不快，条理清晰，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知莹心里暗暗庆幸，运气还不错，遇到了个好搭档。
正好午休两人边吃边聊，周曼莉嘴角还噙着笑，她不知道从哪摸了颗鸡蛋，用勺子怎么也捞不上来。她有些恼怒，突然，她举起筷子，猛地一下把整个鸡蛋插了起来，大概是用力太猛了，鸡蛋一下就弹到了地上。
周曼莉踩着高跟鞋快步追过去，抬脚稳稳踩住，“啪”的一声脆响，金黄的蛋液混着碎壳溅出来，沾在她米白色的裙摆上。
她却像没看见似的，弯腰捡起那半破的蛋，直接塞进嘴里狠狠嚼了几下，又“噗”地把蛋壳吐在墙角纸篓外，嘴角沾着蛋黄，用纸巾擦手时笑得坦然：“早上送孩子上学，没顾上吃早饭，让你见笑了。”
知莹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在地上。她实在没想到，看起来优雅的周曼莉，会做出这么粗鲁的举动。周曼莉注意到知莹的目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这鸡蛋太滑了，不好拿，这样吃着痛快。”
知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剪树叶轮廓吧，彩纸在铁皮柜第三层，剪刀要圆头的，别用尖头的，回头划伤手。”周曼莉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随意，仿佛刚才那个踩碎鸡蛋的人只是她的错觉。
周曼莉确实有本事，握着马克笔在卡纸上几笔就能画出灵动的小鹿，知莹蹲在地上剪银杏叶时，指尖被剪刀磨得发红。
做环创的日子太无聊了，像老式的座钟，每一声滴答都敲得人心发慌。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古镜，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两人收拾教具时，知莹捏着字卡随口问：“咱们幼儿园还要教英语呀？”
周曼莉正往铁皮盒里塞安全剪刀，闻言瞥了她一眼，剪刀“咔哒”合上：“家长要求的，教些简单的词汇，显得咱们专业。”笑了笑又补了句，“说了你也未必懂，叫你念估计不会吧。”
知莹指尖摩挲着字卡上凸起的字母，“这芭蕾谁不会念呀。”
周曼莉往盒子里塞剪刀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没回头，声音闷闷的：“哦？那你挺厉害。”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没再往下说，只是把剪刀摆得更整齐了些。
见状，知莹赶紧找补，“不过术业有专攻，还得找专业的老师教教才行。”
夜里知莹对着镜子叹气，今天剪了一下午树叶，肩膀酸得抬不起来，周曼莉时不时点评一句“这片剪得像手掌”“那片太尖了”。
镜面忽然泛起淡淡的蓝光，比绿光更沉静，像浸在深水里。光晕里慢慢显出个穿深色锦袍的老者，须发皆白，手里握着卷书，神情有些萧索——是庾信。“小姑娘看着愁眉不展的，是遇着难处了？”他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像被岁月磨过的砂纸。
知莹愣了愣，她只在文学史里见过这个名字，知道“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杜甫《戏为六绝句》]”，却没想过会在镜中遇见。“您是庾信先生？”她试探着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镜面的边缘。
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我这一生，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年轻时写些绮丽文字，老了才懂，真正的文章，是从骨头里熬出来的。”他翻开手里的书卷，书页上的字迹模糊，“须知冬尽春来，自有生机。”
知莹想起周曼莉裙摆上的蛋液，想起那些被挑剔的树叶，喃喃自语：“蝼蚁尚且偷生。”
庾信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姑娘这话，倒有几分禅意了。”
知莹望着他，眼底带着几分探究：“先生写‘庶闻八解乐，方遣六尘情’[ 庾信《奉和同泰寺浮图》]难道竟不信佛？”
庾信指尖轻轻扣着案几，沉吟片刻才开口：“昔日落笔写那同泰寺浮图，是见其巍峨，感其庄严，不过是应景之作罢了。信与不信，原也不是非此即彼的事。世间道理，能从中窥得几分开解，便也算没白与这些文字、这些道理打过交道了。”
蓝光散去，知莹摸着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
开学第一天，两人把教室打扫干净。主题墙上的“秋天的森林”已经初见雏形，小鹿站在枫树下，松鼠蹲在银杏枝上，周曼莉退后两步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你帮着把班牌挂门口，有点高，记得从储藏室搬梯子。”
知莹应了声好，目光落在周曼莉脚上的平底帆布鞋上。自己今天穿了双粗跟凉鞋，踩梯子实在不稳妥，可想起庾信说的“如履薄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踩着梯子往上爬时，凉鞋在踏板上滑了一下，吓得赶紧抓住梯框，心脏“砰砰”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刚把班牌举到挂钩处，就见周曼莉从走廊那头走来，手里端着杯热咖啡，蒸汽在她眼前凝成白雾。“挂正点，歪了不好看，家长看着要笑话的。”她慢悠悠说。
等知莹爬下梯子，她又补充道：“孩子们快到了，你去把消毒柜里的水杯分好，每个格子对应名字贴，别弄混了，上次李老师就把乐乐和天天的杯子换了，家长来找了好几次，园长都知道了。”
刚把三十六个水杯摆整齐，转身就见周曼莉站在教室门口，眉头微蹙：“怎么没把晨检表拿出来？家长来了得登记体温，这点事还要我提醒？你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做事这么不周到。”
她心里一紧，就见周曼莉已经转身进了教室，蹲下来和门口的小女孩打招呼。那声音温柔得像换了个人，能掐出水来：“乐乐今天真漂亮，这小裙子是新的吧？上面的小兔子真可爱，跟乐乐一样可爱。”
知莹的手指在口袋里摸到镜子的棱角。方才挂班牌时，镜身忽然发烫，像有谁在耳边说“且行且悟”。
此刻看着周曼莉转身对孩子笑出的温柔，她忽然懂了——这世上的人，本就多的是两面三刀，与其较劲，不如学着在缝隙里站稳脚跟。就像庾信说的，熬过去，总会有生机。
走廊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像撒了把糖豆子，甜丝丝的。有个小男孩举着奥特曼跑过去，差点撞到她身上，嘴里喊着“我要打怪兽”，声音响亮得像敲小鼓。
知莹深吸一口气往园长办公室走，口袋里的镜子凉丝丝的，却奇异地让人踏实。她想起庾信的“老更成”，想起李清照的“南渡流离”，想起李白的“天生我材”，忽然觉得，眼前的这点难处，或许真的算不了什么。
知莹把剪了一下午的新材料扔进垃圾桶时，指关节还在发烫。周曼莉的恶毒话语扎在心里，她对着镜子里自己发红的眼角冷笑——退一步？凭什么要退？
手机在桌上震动，园长在工作群里@所有人：“下周五家长开放日，每个班出个亲子节目，明天下班前交方案。”
知莹点开音乐软件翻了半小时，挑了支节奏轻快的童谣编了段手指舞，动作简单又能让家长参与。网络有点慢，视频还在传送给周曼莉，对方的语音电话先打了进来。
“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周曼莉的声音像淬了冰，“家长开放日要体现教学成果！你弄这种三岁小孩玩的东西，是想让园长觉得我们班老师不专业吗？”
知莹捏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硌得掌心生疼。“周老师，我觉得这个节目...”
“你觉得？”对方冷笑打断，“你才来几天就敢觉得了？我看你根本没把工作放在心上，难怪，小学混不下去了来幼儿园......”
“周曼莉！”知莹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可以再改！你给我放尊重些。”
电话那头顿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更尖利的咒骂。知莹直接按了挂断，深吸一口气走向园长办公室。
园长正低头写着什么，见她进来抬头笑了笑：“小知啊，有事吗？”
知莹把手机放在桌上，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园长，刚才我编了个节目想给周老师看看，可能是我经验太浅，想法比较幼稚，周老师不太能理解。”她声音软了下来，“其实我也怕拖累周老师，您看能不能把我调到别的班？”
园长放下笔，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周老师脾气是急了点，但业务能力确实强......”
“我知道的。”知莹抬头时眼里汪着点水光，“就是我太笨了，总跟不上她的思路。昨天剪树叶的时候，周老师说我剪得像鸡爪，我琢磨了一晚上也没明白哪里像...可能我真的悟性不够吧。”
正说着，周曼莉踩着高跟鞋张牙舞爪地扑了进来，披散着的头发衬着她的唇色更加鲜艳了：“园长！她还敢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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