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三年冬,京城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
七岁的苏落落裹着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干净的旧棉袄,像一只谨慎的小猫,躲在镇北侯府后巷的垃圾桶后面。寒风如刀,刮得她小脸生疼,但她浑不在意,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巷口。
她在等。
等侯府后厨负责倒泔水的胖婶。胖婶心善,偶尔会将一些主子们吃剩的、不太精致的点心偷偷塞给她。这些对于侯府来说是残羹冷炙,对于失去双亲、寄居在刻薄舅母家的落落而言,却是难得的美味,能让她和病弱的弟弟撑过好几个饥寒交迫的夜晚。
就在她跺着冻得快没知觉的脚时,巷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和拳打脚踢的闷响。
落落吓了一跳,屏住呼吸,悄悄探头望去。
只见几个穿着锦缎棉袍、明显是富贵人家的小厮,正围着一个蜷缩在雪地里的身影拳打脚踢。那人穿着月白色的锦袍,料子极好,此刻却沾满了污泥和脚印,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
“野种!也配跟我们小公子争?”
“叫你嚣张!不过是个没娘养的!”
“打!打死了算我的!”一个略显稚嫩却充满戾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落落看到一个穿着紫貂裘、约莫**岁的男孩,抱着手站在一旁,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狠毒。
被围殴的那个孩子,始终没有求饶,只是用双臂死死护着头,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
落落的心揪紧了。她认得那种眼神,那种即使身处绝境也不肯低头的倔强,和她被舅母家的表哥欺负时一模一样。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猛地从垃圾桶后冲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住手!我已经喊人了!侯爷马上就到!”
她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有震慑力。
那几个小厮和紫衣男孩显然没料到会有人,都吓了一跳,动作顿住。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多管闲事!”紫衣男孩反应过来,恼羞成怒。
落落强装镇定,心脏却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她指着巷子另一端:“我、我刚刚看到侯府的侍卫往这边来了!”
镇北侯治家严谨是出了名的。几个小厮面面相觑,显然有些怕了。
“晦气!算你今天走运!”紫衣男孩啐了一口,狠狠瞪了地上那孩子一眼,带着小厮们悻悻离去。
落落等他们走远了,才赶紧跑到那个孩子身边。
他看起来比自己大一两岁,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冻得发紫,额角破了,鲜血混着雪水泥污,看起来狼狈不堪。可即便如此,也难掩他五官的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微微睁开,漆黑的瞳仁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带着警惕、疼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死寂。
“你……你没事吧?”落落蹲下身,小声问道,想伸手去扶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空洞。
落落看着他冻得发抖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打开,是半块她舍不得吃,一直揣在怀里用体温焐着的黄米糕。
“给你吃,吃了就不冷了。”她把黄米糕递到他嘴边,眼神清澈而真诚。
少年怔住了,看着那半块粗糙却带着女孩体温的糕点,死寂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
他没有接。
落落也不勉强,把糕点塞进他冰冷的手里。然后又解下自己那条虽然旧却洗得很干净的棉布围巾,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他的伤口,缠在他流血的额头上。
“我弟弟以前磕破了头,我娘……啊,不,是我舅母就是这么给他包的。”她笨拙地解释着,动作却很轻柔。
温暖,一点点从额头的棉布和手心的糕点渗入冰冷的身体。少年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有着一双无比明亮温暖眼睛的小女孩,喉咙动了动,终于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声音沙哑干涩。
落落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不用谢。他们为什么打你呀?”
少年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落落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到了别人的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她看到少年腰间挂着一块质地温润的玉佩,雕刻着精美的云纹,中间却很奇怪地,像是被人为地剖开了一半,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缺口。
“你的玉佩……怎么只有一半呀?”她好奇地问。
少年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半块玉佩,低声道:“……我娘留下的。她说,另一半……在等我找到。”
“哦……”落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想了想,从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根红绳,红绳上系着一块小小的、用最普通的白玉雕成的双鱼佩,鱼儿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玉质很普通,雕工也粗糙,却是她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你看,我的小鱼是完整的哦!”她献宝似的把玉佩递到他眼前,“娘亲说,小鱼要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家。你的玉佩只有一半,一定很孤单吧。我的小鱼先借给你看看,它很暖和的!”
她把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小鱼玉佩塞进少年手里。
少年握着那块温润的、刻着两条欢快小鱼的白玉,再看看自己手中那半块冰冷的、残缺的家族玉佩,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感涌上鼻尖。
“我……我叫……”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落落!死丫头!又死哪里去了?!还不回来烧火!”巷口传来舅母尖锐的叫骂声。
落落脸色一白,慌忙站起身:“我舅母叫我了,我得走了!你……你快回家吧!”说完,她像受惊的小兔子,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回头朝他挥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消失在巷口。
少年(沈玦)握紧了手中那块小小的双鱼佩,上面还残留着女孩的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阳光晒过干草的干净气息。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撑着疼痛的身体,艰难地站起来。
掌心,那半块她给的黄米糕,和小鱼玉佩,成了这个冰冷雪夜里,唯一的暖源。
九年后,永昌三十二年春。
镇北侯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今日是侯府世子沈玦的弱冠之礼,亦是皇帝为其赐婚,将吏部尚书之女柳依依指婚于他的大好日子。
沈玦,那个曾经在雪夜里被欺凌的少年,如今已是名动京城的靖安侯(因其军功受封),权势煊赫,冷峻寡言,是无数京城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后院花园,假山后。
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苏落落,穿着一身侯府三等丫鬟的淡青色衣裙,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修剪着花枝。她机缘巧合下卖身入侯府为婢,只为多挣些银钱给弟弟治病。
听到前方传来的喧闹声和人们对世子与柳小姐“天作之合”的恭贺,她握着花剪的手微微一顿,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九年了。
那个雪夜里的少年,她后来才知道,竟是侯府的公子。
她从未想过攀附,只是偶尔在府中远远看到他挺拔冷峻的身影时,会想起那个雪夜里,他脆弱又倔强的眼神,想起她借给他看的那块小鱼玉佩……他,还记得吗?
“哎呀!”一声娇呼打断了落落的思绪。
她抬头,只见一个穿着华丽绯色衣裙、容貌娇媚的少女,正扶着假山,蹙着眉头,似乎扭到了脚。正是那位即将被赐婚给世子的柳依依小姐。
落落连忙放下花剪,上前行礼:“柳小姐,您没事吧?”
柳依依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清丽脱俗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随即柔弱道:“无妨,只是脚有些疼。你是府里的丫鬟?扶我去那边的亭子歇歇吧。”
“是。”落落应声,上前搀扶。
就在两人靠近的瞬间,柳依依的目光猛地定在了落落因为弯腰而从衣领间滑出的一块玉佩上——那是一块质地上乘、刻着繁复鸢尾花纹的羊脂白玉,绝非一个丫鬟该有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那花纹……她似乎在沈玦的书房里,见过类似的图样!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柳依依的脑海。
到了凉亭,柳依依坐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这玉佩倒是别致,不像寻常之物。”
落落下意识地捂住玉佩,这是她及笄时,一位神秘人送到舅母家给她的,说是她母亲遗物。她一直贴身戴着。“是……家母留下的。”
柳依依眼神闪烁,笑道:“能给我瞧瞧吗?”
落落犹豫了一下,但对方是未来主母,她不敢违逆,只得解下玉佩递过去。
柳依依接过玉佩,仔细端详,越看心中越是惊疑。她联想到沈玦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一个女孩,似乎与什么信物有关……难道……
她面上不动声色,将玉佩递还给落落,柔声道:“真是块好玉,你可要收好了。”
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
身着墨色金线绣云纹锦袍的沈玦,在一众宾客的簇拥下,正向凉亭走来。他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周身散发着迫人的气场。
柳依依立刻起身,迎了上去,声音娇柔婉转:“玦哥哥。”
沈玦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亭内的落落,并未停留,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落落心中一痛,慌忙低下头。
就在沈玦即将转身离开时,柳依依仿佛才想起什么,对落落笑道:“对了,方才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瞧你怪伶俐的。”
落落垂首恭谨回答:“回柳小姐,奴婢名叫苏落落。”
“苏、落、落。”柳依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眼角的余光却紧紧盯着沈玦的反应。
果然,在听到“落落”二字时,沈玦即将迈出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倏然转身,那双深邃冰寒的眸子,第一次真正地、锐利地投注在苏落落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灵魂看穿的压迫感。
整个凉亭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落落感受到那道目光,心脏骤然缩紧,几乎无法呼吸。
他……记得这个名字?
而站在沈玦身旁的柳依依,看着沈玦骤变的脸色和紧盯着苏落落的眼神,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一个阴毒的计策,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那个雪夜的温暖,那块小鱼玉佩的约定,在九年后的春光里,似乎即将被彻底窃取和颠覆。而一场由冒领身份引发的、席卷所有人的风暴,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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