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周遭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
沈玦的目光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苏落落身上,让她连指尖都微微发颤。那眼神太复杂,有惊愕,有审视,有深不见底的探究,甚至还有一丝……她不敢确认的,极其微弱的、冰层裂开般的震动。
九年了。 “落落”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被深埋在心底最柔软处的秘密匣子,此刻被人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那个蜷缩在污雪中满身伤痕的少年,那个将半块粗糙却温暖的黄米糕塞进他手里,用带着阳光干净气息的围巾笨拙包裹他伤口,将一块温润双鱼佩放入他掌心的小女孩……记忆的碎片伴随着这个名字,汹涌地冲击着他冷硬的心防。
是她吗?
那个在他人生最黑暗冰冷时刻,给予他唯一一丝暖光的女孩?
柳依依将沈玦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中警铃大作,一股混合着嫉妒和恐慌的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绽开一个愈发温婉得体的笑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沈玦部分视线,柔声唤道:“玦哥哥?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沈玦猛地回神,眼底所有的情绪在刹那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恢复成一贯的深邃冰寒。他移开目光,不再看苏落落,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只是负在身后的手,指节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紧。
“无事。”他声音淡漠,听不出喜怒,“脚可好些了?”
“多谢玦哥哥关心,好多了。”柳依依心中稍定,笑容甜美,顺势轻轻挽住沈玦的手臂,姿态亲昵自然,像是在宣示主权。
苏落落依旧低着头,感受到那迫人的目光移开,才暗暗松了口气,但心底那丝莫名的失落却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他果然……不记得了。也是,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靖安侯,未来的镇北侯世子,怎么会记得九年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乞丐。
“既然无事,便回去吧,前厅宾客还在等着。”沈玦对柳依依说道,语气平淡,率先转身向凉亭外走去。
柳依依乖巧应声,挽着他跟上,在经过苏落落身边时,脚步微顿,侧头对她笑了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你叫落落是吧?名字很好听。好好当差,侯府不会亏待尽心之人。”
“是,谢柳小姐。”苏落落垂首恭顺应道。
直到沈玦和柳依依的身影消失在花园月洞门外,周围那种无形的压力才彻底消散。苏落落直起身,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怔忪了片刻。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前衣襟内的鸢尾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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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冠礼暨赐婚仪式隆重举行。
皇帝派来的内侍宣读完赐婚圣旨,满堂宾客皆是恭贺之声。沈玦跪接圣旨,面容平静无波,仿佛这桩关乎他终身的大事,与他并无太多干系。柳依依站在他身侧,脸颊绯红,眼波流转间满是羞涩与得意,接受着众人或真或假的艳羡。
仪式结束后,便是盛大的宴席。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沈玦作为主角,周旋于宾客之间,应对得体,举止矜贵从容。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被“落落”二字搅起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
他借故离席片刻,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下,夜风带着寒意吹拂在他脸上,试图冷却那丝莫名的烦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明黄色绸缎仔细包裹的小物件。打开,里面并非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块玉质普通、雕工粗糙的双鱼玉佩。两条小鱼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温润质朴的光泽。
九年了,这块玉佩他一直贴身收藏,从未离身。这是那个雪夜女孩“借”给他看的,后来,她再也没有回来找他拿。这成了他心中一个未完的念想,一个关于温暖和救赎的象征。
他这些年暗中派人寻访,却始终杳无音信。只知道她叫“落落”,可能家境贫寒。他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突然出现在他的府邸,成为一个……低等丫鬟。
苏落落。
会是同一个人吗?
那双眼睛……沈玦闭上眼,努力回想凉亭下那个丫鬟的容貌。清丽,苍白,带着小心翼翼的恭顺,与记忆中那个虽然面黄肌瘦却眼神明亮勇敢的小女孩,似乎并不完全重合。九年时光,足以改变太多。
而且,她似乎……并不认得他。
“玦哥哥,原来你在这里。”柳依依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玦迅速将玉佩收回怀中,转身时,脸上已无丝毫异样。
“里面有些闷,出来透透气。”他淡淡道。
柳依依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廊外的月色,状似无意地轻声道:“方才那个叫落落的丫鬟,我看着倒有几分眼缘。只是……她身上那块玉佩,质地极佳,不似凡品,倒不像一个普通丫鬟能有的东西。玦哥哥,你说奇不奇怪?”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沈玦心中的疑窦。
他看向柳依依,眼神锐利:“哦?你看到了什么玉佩?”
柳依依心中暗喜,面上却故作回忆状:“嗯……好像是羊脂白玉,上面刻着……像是鸢尾花的花纹?对,就是鸢尾花。我瞧着,那花纹似乎有些特别,仿佛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图样……”她蹙着眉,努力思索的样子。
鸢尾花?沈玦眸光微凝。他母亲,已故的镇北侯夫人,生前最爱的便是鸢尾花。她的旧物上,多有鸢尾纹饰。而苏落落一个丫鬟,怎会有刻着鸢尾花纹的贵重玉佩?
是偷的?捡的?还是……别的什么来源?
柳依依观察着沈玦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语气带着几分撒娇:“玦哥哥,今日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说这些了。我只是觉得,府里的下人,还是要查清楚底细才好,免得有些心思不纯的人混进来,平添麻烦。”
沈玦“嗯”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深沉的夜色,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苏落落……那块鸢尾玉佩……她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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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终散,宾客渐稀。
苏落落和其他丫鬟一起收拾着残局,忙碌让她暂时忘记了白天的不安。她将一叠用过的精致瓷碗小心地端往后厨方向,穿过连接前后院的长廊时,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嬷嬷拦住了她。
“你就是苏落落?”嬷嬷打量着她,眼神带着审视。
“是,嬷嬷有何吩咐?”苏落落停下脚步,恭敬回答。
“我是内院的管事李嬷嬷。”嬷嬷语气不算严厉,却自带威严,“跟我来一趟,夫人要见你。”
夫人?镇北侯夫人?苏落落心中一惊,侯夫人深居简出,怎么会突然要见她一个三等丫鬟?她不敢多问,只能压下心中的忐忑,低着头跟在李嬷嬷身后。
她被带到了内院一处僻静的小花厅。厅内灯火通明,上首坐着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气质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正是镇北侯夫人谢氏。而令苏落落心头更沉的是,柳依依竟然也坐在下首,正端着一杯茶,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奴婢苏落落,给夫人请安,给柳小姐请安。”苏落落跪下行礼,心跳如擂鼓。
谢夫人没有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着茶沫,目光落在苏落落身上,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柳依依放下茶盏,声音依旧温柔:“落落,快起来回话。夫人叫你来,没别的事,就是白日里我见你身上戴了块玉佩,花纹别致,夫人听了也有些好奇,想瞧瞧是什么样的玉佩,让你一个丫鬟如此珍视,随身佩戴。”
果然是为了玉佩!
苏落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玉佩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她从未示人,今日竟惹来如此麻烦。
她犹豫了一下,但在谢夫人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得颤抖着手,将衣襟内的鸢尾玉佩解下,双手奉上。
李嬷嬷接过玉佩,呈给谢夫人。
谢夫人拿起玉佩,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当她看清那鸢尾花纹的细节时,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惊疑。这花纹的雕刻手法、风格……与她库房中那几件已故姐姐(沈玦生母)的遗物,何其相似!
她放下玉佩,目光锐利地看向苏落落:“这玉佩,你从何而来?”
苏落落伏下身,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夫人,这……这是奴婢的娘亲留下的遗物。”
“遗物?”谢夫人语气微冷,“你娘亲是何人?如今何在?”
“奴婢……奴婢不知娘亲名讳,奴婢自幼与弟弟寄居舅母家,娘亲……很早就去世了。”苏落落说的是实情,她对母亲的记忆十分模糊。
柳依依在一旁轻声插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夫人,这玉佩质地不凡,若是家传之物倒也罢了,就怕……是有些来路不明的东西。玦哥哥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府里万不能留有任何隐患。”
她的话,巧妙地将玉佩的疑点引向了“来路不明”和“隐患”,暗示苏落落可能手脚不干净,或者别有用心。
谢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她不在乎一个丫鬟的死活,但她绝不能允许任何可能损害侯府声誉、尤其是可能影响到她儿子沈玦的事情发生。
“既然说不清来历,”谢夫人声音淡漠,下了决断,“这玉佩暂且由我保管。李嬷嬷,带她下去,仔细查查她的底细。在查清之前,调她去浣衣房当差,没有吩咐,不得随意走动。”
浣衣房!那是侯府最苦最累的地方,终日与冷水和皂角为伍,工钱最少,还常常被管事刁难。
苏落落脸色瞬间惨白,还想辩解:“夫人,这玉佩真是……”
“带下去!”谢夫人不耐地挥挥手。
李嬷嬷上前,毫不客气地拉起苏落落,将那块鸢尾玉佩从她手中抽走。
苏落落被半推半搡地带出花厅,最后回头一眼,只看到柳依依端起茶杯,对她露出的那一抹隐藏在氤氲热气后,冰冷而得意的微笑。
她明白了。
不是玉佩的问题。
是人的问题。
是那个即将成为世子妃的柳小姐,容不下她。
手中的温暖被夺走,前路一片昏暗。苏落落被推搡着走向侯府最偏僻潮湿的角落——浣衣房。冰冷的夜风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她却觉得,远不及此刻心中的寒意。
而在她看不见的前院书房,沈玦听着暗卫低声禀报着内院刚刚发生的一切,包括苏落落被谢夫人带走询问,以及被罚去浣衣房的消息。
他站在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面无表情。指间,那块粗糙的双鱼佩,被捏得温热。
苏落落……
浣衣房……
他眸色深沉如墨,无人能窥见其中翻涌的究竟是疑虑,是冷漠,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在意”的情绪。
暗潮,已在侯府深处汹涌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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