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丧钟哀鸣不息,沉重的余波荡过屋脊,穿透高墙,宣告着一位亲王之死的“事实”。
暗室之内,时间仿佛被拉扯成两种截然不同的流速。外界,丧仪正按部就班、悲声震天地展开;而这方狭小、隐蔽的空间里,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艰难爬行,缓慢而惊心。
沈青黛维持着俯身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全部心神都系于掌心那微弱却坚定的生命讯号。萧凛的手指不再动弹,但那丝微弱的暖意却顽固地盘踞在他指尖,与身体其他部分的冰冷形成微弱却真实的对比。他依旧没有呼吸,没有睁眼,苍白得如同一尊玉雕,可沈青黛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那沉寂的躯壳深处,正在发生一场无声而艰难的战争,与剧毒、与死亡、与这彻骨的冰冷争夺着生的权利。
她不敢有大的动作,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复苏过程。续断膏的药力正在他经脉中缓慢化开,如同涓涓细流,试图唤醒被冰封的土地。这需要时间,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暗室的门再次被无声推开。叶啸去而复返,带来一身更浓重的血腥气和肃杀之意。他手中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浓郁的药味瞬间压过了室内的血腥。
“王妃,”他声音压得极低,将药碗小心放在一旁,“外面灵堂已设好,府内皆已缟素。墨影情况暂时稳住,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已移至密室由军医全力救治。宗人府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前厅等候,要求查验王爷……遗容,并商议丧仪细则。”
沈青黛的心猛地一揪。
叶啸眼神冷厉:“属下以王爷遗容受损过重,需先行整理修补,且王妃悲恸过度、无法见客为由,暂时拦在了外面。但他们不会等太久。”
他的目光落在萧凛身上,带着深深的忧虑:“王爷他……”
“药力在化开,但极慢。”沈青黛快速低语,声音因长时间的紧绷而沙哑,“他需要时间,更需要这碗药!”她看向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那是她之前开出的方子,能固本培元,辅助续断膏的药力。
可是,如何喂下去?
萧凛毫无意识,牙关紧闭,寻常方法根本无用。
沈青黛没有丝毫犹豫,眼中闪过决然。她小心地扶起萧凛的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的身体冰冷而沉重。她端过药碗,自己先含了一口那苦涩至极的汤药,然后俯下身,极其轻柔地撬开他冰冷的唇瓣,以口渡药。
药汁极苦,带着难以言喻的味道,她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感知那微弱的吞咽反射上。一次,两次……她极有耐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将温热的药汁渡入他的喉中。每一次接触,他唇瓣的冰冷都让她心颤,但感受到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喉结微动,又让她生出无穷的希望。
叶啸在一旁屏息看着,拳头紧握,眼中满是复杂与敬意。
一碗药喂完,沈青黛的嘴唇已被药汁浸得发苦发麻,额角也渗出细汗。她仔细地用丝帕擦拭干净萧凛唇角残留的药渍,让他重新平躺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喘息着。
“王妃,您必须出去了。”叶啸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您是王妃,是未亡人,必须出现在灵堂,主持大局,应对宗人府和所有前来吊唁之人。您若一直不露面,嫌疑只会更大。”
沈青黛身体一僵,目光黏在萧凛身上,万般不舍,更是万分不放心。
“可是这里……”
“这里交给属下!”叶啸斩钉截铁,“我会派绝对可靠的心腹亲兵守在暗室外间,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王爷若有任何变化,他们会立刻不惜一切代价通知您!但灵堂之上,您若有一丝一毫的破绽,便是满盘皆输,王爷的努力、墨影的牺牲……就全都白费了!”
沈青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虽仍有痛楚,却已被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绝所覆盖。
叶啸说得对。她不仅是沈青黛,更是璃亲王王妃。此刻,演戏就是战斗,灵堂就是战场。
“好。”她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颤音,却异常坚定。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萧凛,指尖眷恋地拂过他冰冷的脸颊。
“凛郎,等我。”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早已褶皱不堪、染着血污的衣裙。叶啸迅速递过来一件早已准备好的素白孝服。沈青黛默默接过,套在外面,宽大的孝服暂时遮掩了一身的狼狈。
她走到墙边一处铜盆前,里面是干净的清水。她掬起冷水,用力扑在脸上,洗去泪痕与部分血污,刺骨的冰冷让她激灵一下,精神被迫凝聚。抬起头,水珠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如同无声的泪水。她看着水盆中倒映出的自己——双眼红肿,脸色惨白如鬼,唯有那双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
她拿起一旁准备好的白色孝布,缓缓系在额前。
一瞬间,那个冷静自持的医者沈青黛被深深隐藏,取而代之的,是刚刚经历丧夫之痛、悲恸欲绝、摇摇欲坠的亲王遗孀。
她最后看了一眼暗室的方向,转身,推开暗门,步入了那被一片刺目白色和哀哭笼罩的灵堂。
灵堂之上,白幡低垂,烛火摇曳,巨大的棺椁停放在正中(里面自然是空的),檀香的气息混合着哭声,压抑得令人窒息。府中仆从皆身穿孝服,跪伏在地,哭声震天——这其中有多少是真悲,有多少是惧畏,又有多少是别有用心的窥探,无人得知。
宗人府的官员身着礼服,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看到她出来,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带着审视与程式化的哀戚。
“王妃节哀。”为首的官员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语气平板无波,“下官奉旨,协助王府办理王爷丧仪,需查验王爷遗容,以便记录在案,并请王妃示下……”
沈青黛身体猛地一晃,仿佛不堪重负,身旁的侍女连忙搀扶住她。她抬起脸,泪眼婆娑,声音破碎得几乎连不成句:“大人……王爷……王爷他遭奸人毒手,遗容……遗容受损,实在……实在不忍卒睹……可否……可否容妾身……稍作整理……”
她哽咽难言,用绣着白花的丝帕死死捂住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那巨大的、几乎将她压垮的悲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宗人府官员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但看着王妃如此情状,倒也不好立刻强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传声:“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是一惊,连忙跪伏在地。
沈青黛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皇帝……竟然去而复返?!他果然……不信!
皇帝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灵堂门口,他已换了一身素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疲惫,在內侍的簇拥下缓步走入。他的目光扫过跪倒的众人,最终落在浑身颤抖、似乎连站立都需人搀扶的沈青黛身上。
“都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仿佛真为皇弟之死伤怀,“朕……放心不下,再来看看凛弟,送他最后一程。”
他走向那具空棺椁,目光沉痛:“朕与凛弟,兄弟情深……如今他却……”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演技逼真得令人心寒。
随即,他话锋微转,看向宗人府官员和沈青黛:“遗容……可整理好了?朕,想再见皇弟一面。”
压力,再次如山般压向沈青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沈青黛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泪水涟涟,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泣声道:“陛下……夫君他……死状凄惨……妾身……妾身实在不忍陛下见之伤怀……亦恐……恐惊了圣驾……”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邃难辨,语气却愈发温和,甚至带着怜悯:“弟妹此言差矣。凛弟是朕的手足,无论他变成何等模样,朕又岂会畏惧?朕只想……再见他一面。莫非……有何不便?”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灵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沈青黛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伏在地上,指尖深深抠入冰冷的地砖缝隙。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时刻——
一名內侍匆匆从后堂方向跑来,在皇帝身边低声急语了几句。
皇帝听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那棺椁和跪地不起的沈青黛,眼底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的冷光。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叹了口气,语气转为疲惫:“罢了……既然弟妹如此说,想必凛弟确实……朕便不强求了。免得睹物思人,更添伤悲。”
他竟再次放弃了!
“尔等务必尽心,办好凛弟的后事。”皇帝嘱咐了宗人府官员一句,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青黛,转身,竟就这般离开了。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众人跪送,心中皆是一片惊疑不定。
唯有伏在地上的沈青黛,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皇帝那最后一眼,让她如坠冰窟。
他绝不是真的放弃!那內侍究竟说了什么?是发现了暗室的端倪?还是墨影那边出了变故?或者……这依旧是他冷酷游戏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把刀,依旧悬在头顶,并且,皇帝似乎已经确定了绳索的位置。
她必须在刀落下之前,找到生路。
灵堂上,悲声再起,掩盖了所有惊心动魄的暗流。沈青黛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仿佛真的已被巨大的悲痛摧毁。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孝服之下,一颗心正在疯狂地跳动,寻找着绝境中的一丝微光。
而暗室之内,萧凛冰冷的手指,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极其轻微地,又一次勾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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