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星垣的清晨总是来得极晚。
哪吒踩着风火轮掠过云海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他怀里揣着一包还冒着热气的火枣糕——陈塘关的老灶头天没亮就被他踹起来现做的,馅里裹了东海特产的蜜糖,甜得能齁死人。
华盖殿外的仙侍见了他,连忙拦下不让他通过。
哪吒也没理,走了另外一条道。
哪吒从窗口望去,正瞧见敖丙对镜束发。
冰蓝长发逶迤在雪白的里衣上,后颈三道金痕在晨光下格外刺目。
冰蓝色的发丝从玉梳齿间流过,像一泓冻住的溪水。听见窗棂响动,梳子的节奏丝毫未乱:“元帅改走窗了?”
“星君早啊。”哪吒把油纸包往案几上一丢,“尝尝?”
敖丙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元帅擅闯寝殿,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你嘴里除了这俩字还能说点别的?”哪吒直接上手,扯了根自己的发带往他头发上一绑,“梳这么麻烦干什么,扎起来得了。”
他手法粗鲁,扯得敖丙眉头直皱,却意外扎了个利落的高马尾。
镜中映出两人模糊的影子,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在东海边打闹的光景。
敖丙垂下眼,拿起一块糕点。咬下去的瞬间,蜜糖溢出来,沾在唇角。
“……太甜。”他轻声道。
哪吒盯着那点蜜色,喉结动了动:“吃别吃。”
……
敖丙又咬了一口。
“走正门要被你的仙侍拦。”哪吒左看右看还是不太满意,又扯下发带,夺过玉梳,“你这头发比混天绫还难缠。”
敖丙下意识要躲,却被扯痛了发根。
哪吒趁机缠住一缕蓝发绕在指间:“听说凡间夫妻有结发之礼……”
“元帅。”铜镜映出敖丙骤然绷紧的下颌,“慎言。”
哪吒嗤笑着松开手,变出个锦囊拍在妆台上:“东海进贡的鲛珠,敷伤口能止疼。”
敖丙盯着锦囊上歪歪扭扭的莲花纹——明显是哪吒自己绣的。
他伸手去拿,哪吒却突然攥住他手腕:“锁魂咒还疼吗?”
妆台“砰”地结出冰花。
“不劳元帅挂心。”敖丙抽回手,锦囊在拉扯间落地,鲛珠滚出来,在晨光里泛着淡蓝的光。
哪吒弯腰去捡,后颈突然一凉——敖丙的指尖凝着霜,虚虚悬在他命门处。
“再逾矩,”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下次就是冰刃。”
哪吒咧嘴一笑,就着蹲姿突然仰头。
这个角度能看清敖丙领口下未愈的金痕,像三条狰狞的蜈蚣。
“星君可舍不得。”他故意朝那伤痕吹了口气,“我死了,谁来陪你下棋?”
他故意在“下棋”二字上加了重音。
很明显,此棋非棋。
敖丙猛地后退,撞翻了妆凳。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哪吒则笑得人仰马翻。
……
……
……
北极星垣……
哪吒倚在冰亭的栏杆上,指尖把玩着一颗火枣,目光却落在不远处那道素白身影上。
敖丙正俯身整理星盘,冰蓝长发从肩头滑落,发尾沾了晨露,在曦光下泛着细碎的银辉。
“敖丙。”哪吒突然开口,声音懒洋洋的,“你这星盘摆错了。”
敖丙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元帅懂星象?”
“不懂。”哪吒咧嘴一笑,“但我知道紫微星该在哪儿——”他忽然凑近,带着火枣甜香的气息拂过敖丙耳畔,“毕竟某人曾经,可是拿这个当睡前故事哄过我。”
敖丙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星子从指缝漏下,在冰面上滚出老远。
“元帅记错了。”他弯腰去捡,长发遮住了侧脸,“小仙从不讲故事。”
哪吒哼笑一声,将火枣放在他刚摆好的星盘中央:“那现在记住了——紫微星在这儿。”
……
……
……
午后,哪吒死皮赖脸地蹭进了北极星垣的藏书阁。
“你这儿怎么全是兵书?”他哗啦啦翻着竹简,“《三十六天罡阵图》……《锁魂咒解法》……”突然抽出一卷,“咦,《东海美食卷》?”
敖丙一把夺过竹简,耳尖微红:“元帅若无事,便请回吧。”
“有啊,怎么没有。”哪吒变出棋盘,“昨日那局还没下完呢。”
敖丙沉默片刻,终于坐下。这次他执黑,哪吒执白。
棋至中盘,哪吒突然道:“你记不记得,以前在东海,你教我下棋,还总是把我打得很惨?”
“不记得。”敖丙落下一子。
“撒谎。”哪吒戳穿他,“你每次撒谎,左手小指都会蜷一下。”
敖丙立刻把左手藏进袖中。
哪吒大笑,趁机偷了他三颗黑子。
等敖丙发现时,棋局已经一边倒。
“你耍赖!”敖丙皱眉。
“兵不厌诈嘛。”哪吒得意洋洋,“认输吧华盖星君。”
敖丙突然从棋篓里摸出颗冰晶凝成的白子,“啪”地落在天元位。
局势瞬间逆转。
“……”
哪吒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藏的?”
敖丙嘴角极轻地扬了扬:“元帅教得好。”
那笑意转瞬即逝,却让哪吒胸口发烫。
他们开始下一种奇怪的棋。
敖丙执白,哪吒执黑,但棋盘永远摆在天庭最显眼的地方——有时是凌霄殿前的云阶,有时是蟠桃园的石桌。
众仙习以为常地绕道走,只当是华盖星君在应付难缠的旧识。
“你输了。”敖丙落下一子,“第三次。”
哪吒盯着被围剿的黑棋,突然笑了:“敖丙,你的棋路变了。他指尖敲着棋盘,“从前你总给我留条活路。”
敖丙整理袖口的手顿了顿。那截手腕瘦得惊人,锁魂咒的金痕已经蔓延到脉门。
“因为现在的你……”冰刃凝了又散,“不需要了。”
哪吒突然抓住他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掌心贴在自己额头。
魔丸印记灼得敖丙一颤,却没能挣脱。
“需要。”哪吒声音闷在他掌心,“很需要。”
巡逻的天兵差点踩碎云头。
他们看见华盖星君像被烫伤般抽回手,而中坛元帅笑得像偷了腥的猫。
当夜,北极星垣的雪暴格外猛烈。哪吒站在风暴眼里,听敖丙在冰亭中一遍遍洗自己的手,搓得皮肤通红也不停。
……
……
……
瑶池的仙侍们最近很头疼。
每日午时,中坛元帅必定准时出现在华盖星君的膳桌前,还总带着凡间乱七八糟的吃食。
“尝尝?”哪吒把油纸包推过去,“陈塘关的芝麻酥。”
敖丙面前的天庭御膳纹丝未动:“不洁。”
“那你上次偷吃我半包蜜饯怎么说?”哪吒突然凑近,“就上月十七,我在北极星垣睡着的时候。”
银筷“咔”地折断。
敖丙耳尖泛起极淡的粉色,不知是气是羞:“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哪吒变出块铜镜,“你嘴角还有芝麻粒呢。”
镜中映出敖丙仓促擦嘴的模样。
等他发现上当,哪吒已经就着他的筷子吃了块白玉糕:“嗯,甜过头了,不如你偷吃的那家……”
“哪吒!”
这一声喊出来,两人都愣住了。
自封神大战之后,敖丙第一次直呼其名。
仙侍们惊恐地看见中坛元帅突然红了眼眶,而华盖星君摔了筷子就走。
更诡异的是,元帅竟没追上去,只是呆呆摸着被敖丙碰过的筷尖。
……
……
……
天庭的夜巡本该是件苦差事,哪吒却去得比谁都勤快——因为每逢双日,都是敖丙当值。
这夜星河璀璨,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瑶池边的回廊上。
敖丙提着盏冰灯,光影在他侧脸跳跃,将金纹映得如同流动的熔金。
“听说蟠桃园的仙鹤孵蛋了。”哪吒突然道,“去看看?”
敖丙摇头:“会惊扰它们。”
沉默蔓延。
哪吒突然抢过冰灯,“噗”地吹灭。
“你干什么?”
“有蚊子。”哪吒信口胡诌,却在黑暗中小指一勾,悄悄缠上敖丙的袖角。
敖丙僵了僵,没甩开。
……
……
……
瑶池的蟠桃会办得热闹,众仙推杯换盏,唯有哪吒和敖丙这一桌静得出奇。
“尝尝?”哪吒把一碟蜜饯推到敖丙面前,“东海进贡的,据说用鲛人泪腌的,甜中带咸。”
敖丙垂眸看着蜜饯,没动。
“怕我下毒?”哪吒挑眉,自己先拈了一块丢进嘴里,“嗯,果然咸得很。”
敖丙终于伸手,却在即将碰到蜜饯时被哪吒一把握住手腕。
“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哪吒盯着他袖口露出的淡金痕迹,眸色骤沉。
敖丙抽回手,语气平静:“练剑时不小心划的。”
“用诛神剑练?”哪吒冷笑,“这痕迹我认得,当年在诛仙台,天罚锁就是这样的伤。”
敖丙不再应答,只是将蜜饯放入口中,缓慢咀嚼。
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哪吒第一次从人间给他带蜜饯时,也是这般期待的眼神。
“……甜吗?”哪吒问。
敖丙放下茶盏:“太甜了。”
“撒谎。”哪吒盯着他微微扬起的唇角,“你明明喜欢。”
喜欢吗……
好像是吧……
……
……
……
子时的天庭寂静无声。
哪吒拎着酒壶坐在屋脊上,远远望着北极星垣的方向。
忽然,一道素白身影掠过云端,朝诛仙台疾驰而去。
“又去?”哪吒仰头灌了口酒,“这傻子还真是不死心。”
他悄无声息地跟上,看着敖丙跪在诛仙台边缘,三缕魂魄自眉心抽出,化作冰莲悬于空中。
“求问天道。”敖丙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锁龙柱的解法……”
冰莲绽放,莲心浮现的画面却让哪吒浑身血液冻结——十二根锁龙柱中央,赫然是东海龙宫的全景,每根柱子上都缠绕着无数龙魂,哀嚎不绝。
敖丙突然咳出一口血,金纹在脖颈上疯狂蔓延。
哪吒再忍不住,从暗处冲出,一把将他拽离诛仙台边缘。
“你不要命了?!”
敖丙挣开他的手,眼中金纹如活物般蠕动:“元帅何必多管闲事?”
“闲事?”哪吒气极反笑,“你夜夜来此施展禁术,就为了找锁龙柱的解法?”
敖丙瞳孔骤缩:“你……知道多少?”
“不多。”哪吒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刚好够我陪你一起疯。”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哪吒想起孙悟空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东海泛着铁锈色的海水……
他慢慢松开混天绫,在雷声中俯身,额头抵住敖丙冰凉的掌心。
“我帮你。”三个字烫得敖丙一颤,“不是作为道侣,不是作为旧识……”哪吒抬头,眼中魔纹如焰,“就当作……棋友。”
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敖丙极轻地点了点头。
……
……
……
哪吒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北极星垣的冰室里。
窗外风雪呼啸,身上却盖着件素白披风——是敖丙的。
他猛地坐起,牵动胸口伤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
敖丙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他坐在冰案前,正用匕首削着一块寒玉,指尖冻得发青。
见哪吒醒来,他放下匕首,递来一碗药汤。
“喝了。”
药汤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的苦味。
哪吒接过碗,却故意晃了晃:“喂,这么苦,该不会下毒了吧?”
敖丙不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哪吒仰头一饮而尽,苦得龇牙咧嘴:“你故意的?”
“嗯。”敖丙接过空碗,“报复你昨晚多管闲事。”
哪吒怔了怔,突然大笑出声。
笑声震得冰棱簌簌落下,有一根正好砸在敖丙发顶。
“别动。”哪吒忽然凑近,伸手拂去他发间的冰屑,“你头上有东西。”
这个距离近得能看清敖丙睫毛上的霜花。哪吒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耳尖,感受到那冰凉的肌肤下,脉搏突然加快。
“……多谢。”敖丙别过脸,起身欲走。
“敖丙。”哪吒突然叫住他,“明天还去诛仙台吗?”
敖丙的背影僵了僵:“与你无关。”
“那我明天还来。”哪吒躺回去,双臂枕在脑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门外风雪更急了。敖丙站在廊下,听着身后那人逐渐均匀的呼吸声,许久才轻声道:
“……随你……”
……
……
……
翌日清晨,华盖星君如常出现在南天门。
“前日多谢元帅相助。”他公事公办地行礼,仿佛那场撕心裂肺的痛楚从未发生。
哪吒盯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突然笑了:“星君客气。”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拎出个食盒,“喏,桂花酿圆子,补血的。”
敖丙愣住。
“放心,没下毒。”哪吒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尝尝?”
周围的天兵天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中坛元帅当众“调戏”华盖星君。
敖丙垂眸,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
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最好的那年——
东海潮生,火枣花开,他们还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太甜。……敖丙轻声道。
哪吒望着他轻颤的睫毛,笑得温柔又心酸: “嗯,下次少放糖。”
……
……
……
此后,哪吒几乎整个人都黏在了敖丙身上。
他带来人间的糖画,非要敖丙猜是什么图案;他故意打翻棋篓,看敖丙蹲在地上一个个捡;他甚至在敖丙批阅星图时,用混天绫卷走他的笔,逼他抬头看自己。
而敖丙始终冷淡,却再没说过“滚”。
……
……
直到一日的黄昏,哪吒拎着两坛酒翻进冰亭时,发现敖丙伏在案上睡着了。
星图散落一地,冰蓝长发铺了满案,后颈的金纹在暮光中格外刺目。
哪吒放下酒坛,轻手轻脚地靠近。他盯着敖丙熟睡的侧脸,忽然发现——
小龙君的唇角,竟带着一丝极浅的笑。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穿过冰棱,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哪吒伸手,极轻地碰了碰敖丙的发梢。
细腻的触感传来,哪吒眼底也漾起一片笑意。
他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一句:“大傻瓜。”
他犹豫片刻,将他打横抱起,掐了个咒闪身回到华盖殿,将他放置在床上,随后翻身上榻,将人搂进怀里。
“睡吧。”他捂住敖丙的后颈,魔气丝丝缕缕渗入金痕,“我在这儿。”
窗外,北极星垣的雪下了一夜……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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