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清楚地记得,两年前,伦敦典型的雨夜,在灯火辉煌的餐厅后巷,亚瑟问她要不要跟他。他说会对她很好。
在林微的理解里,“好”的定义是富足的物质供给,是让她从每周七十小时的打工中解脱出来的鲜红支票,是这间能俯瞰泰晤士河的遮风避雨的公寓,是她可以心无旁骛追求知识的自由。
毕竟,在那之前,她的生活里几乎不存在这个字。
那时正值深秋,冷雨湿漉漉地浸透了整座城市,像一条拧不干的霉味毛巾,也浸透了林微单薄的骨头。她就读于帝国理工,拿着全额奖学金,是镁光灯下人人称羡的学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奖学金可以覆盖学费,却无法支付伦敦高昂到离谱的生活成本。父母早逝,只留下微薄的存款,勉强支撑她到本科毕业。若是想要继续深造,无依无靠的她只能像一台永不生锈永不停摆的机器,在学业和数不清的兼职之间连轴旋转。
那天她打工的地方,是位于梅菲尔区的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月桂花环”。这里的餐具是擦得锃亮的银器,地毯厚得能吞掉所有华而不实的声音,空气里漂浮着黑松露鱼子酱、陈年葡萄酒和上流社会人士身上的昂贵香水味,令人眩晕沉溺。
而林微,穿着笔挺却不合身的侍者制服,正被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刁难。
“你确定这是1982年的拉菲?”妇人摇晃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比这瓶红酒还要昂贵。她审视地打量着林微,眉头紧锁:“我怎么尝出了一丝不对劲的单宁味?还是说,你的开瓶方式有问题,让木塞屑掉进去了?”
林微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挂着标准而谦卑的微笑,心里明了地像一片白雪地。她知道酒没问题,只是这位夫人想彰显自己卓尔不凡的品味。她只是个廉价的撒气桶。
但是廉价的撒气筒必须要将这份气尽数吞进肚子里:“非常抱歉,夫人。需要我为您请品酒师过来吗?”她低声下气,余光瞥见大堂经理投来的警告眼神。如果这瓶价值数千英镑的酒被记在她的账上,她接下来半年都将白干。
就在她硬着头皮,准备迎接一场愈演愈烈的羞辱时,邻桌一个慵懒而清晰的男声响了起来。
“玛莎阿姨,您的口味还是这么挑剔。”
林微循声望去,一片湛蓝的海向她漫了过来。
是亚瑟·温莎。
他在这所名流云集的学校里都是神话般的存在。不仅仅因为他那张仿佛被上帝亲吻过的英俊面孔,更因为他姓“温莎”——这个姓氏在英国本身就代表着权力和财富。林微曾无数次地在校园讲座和精英论坛上见过他,他总是坐在第一排,姿态优雅高贵,像一尊遥远而闪光的希腊雕塑,与她这种在尘埃里挣扎的凡人分属于两个世界。
此刻,他就坐在离她不到五米的地方,笼罩在同一片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他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金色的头发在水晶灯下熠熠生辉。他没有看那位玛莎夫人,只是好整以暇地切着盘中的小羊排,语气甚至是平淡而调侃。
刚刚还盛气凌人的贵妇人脸色瞬间变了,尴尬地笑了笑,甚至来不及拿起丝绸手绢掩住嘴角:“是亚瑟啊。我只是……跟这位小姐开个玩笑。”
“您的玩笑,可能会让一位勤工俭学的学生丢掉工作。”亚瑟终于抬起眼,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淡淡地扫过林微,然后又落回玛莎夫人身上,“而且,我相信‘月桂花环’的专业性。这里的酒,不会有问题。”
一场风波在还没有翻涌起来的时候就此平息。躲在罗马柱背后的大堂经理立刻满脸堆笑地过来打圆场,林微被示意退下。她低着头,快步走回后厨,耳根烫得厉害。她的狼狈,她的挣扎,在某一些站在权力和财富之巅的人来说,甚至比不上伦敦的一丝细雨。
晚上十点半,她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下班。换下制服,穿上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风衣,从餐厅后门走出去。后巷又湿又冷,堆满了巨大的垃圾桶,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残渣和消毒水混合的古怪气味,与前厅的精致奢华判若两个世界。
满目疮痍的,这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的伞已经破了,举在手里只能徒增没有意义的重量。她正准备裹紧衣服冲进雨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是亚瑟·温莎。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伞沿下的阴影衬得他面部轮廓更加分明。他看起来和这条肮脏的巷子格格不入,这突兀的一幕只有出现在油画里时才会被人称为艺术。
“有事吗?”林微警惕地后退一步,握紧了背包的带子。
“我见过你,”亚瑟开口,声音比在餐厅里更低沉,“在学校的图书馆,还有金融系的阶梯教室。你总是来去匆匆。”
林微不明所以,只是冷淡地道谢:“谢谢你刚才解围。” 她很冷,全身都湿了,脚后跟也被廉价的皮鞋磨破,每站一秒都是煎熬,现在只想回到破旧的学生公寓洗一个热水澡。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房东催缴房租的短信,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她暗灭了手机,深吸一口气,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疲惫瞬间淹没了她。
亚瑟的视线在她苍白的脸和微微抿起的唇角逡巡,沉默了片刻后,用非常直接的方式,抛出了那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陈述句。
“跟我吧。”
林微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噼啪作响,亚瑟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什么?”
“我说,”他有些疑惑,似乎觉得自己的表达足够清晰。但是很快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加上了补充条款,“跟我,我会对你很好。”
那一瞬间,林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混杂着荒唐、屈辱和一丝隐秘的松懈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在资本主义的逻辑里,一切都可以被明码标价。美貌、青春、陪伴……在偶尔加入的留学生群里,她听说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亚瑟·温莎,天之骄子,他想要什么得不到?或许,他只是厌倦了那些投怀送抱的名媛,想换个口味,尝尝东方女孩的“清冷倔强”?
林微的自尊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现实的寒风却吹得她清醒无比。
老天在下雨,但她的脑子没有进水。
她想起了昨天晚餐时那半块冷掉的面包,想起了银行账户里可怜的两位数余额,想起了导师推荐的那个价值不菲的学术交流项目,她连报名费都凑不齐。她想起了父母去世后,自己一个人卷着薄被撑过来的日日夜夜。
她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和如附骨之疽的贫穷,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说,会对她很好。
这意味着温暖的公寓,充足的食物,意味着她不必再在凌晨四点起床去鱼市场做搬运工,不必再看人脸色,不必再为了几英镑的小费而卑躬屈膝、甚至被人调戏。这意味着她可以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些本该用在图书馆和实验室,而不是在油腻的后厨和嘈杂的咖啡馆。
她的骄傲自尊,在生存的重压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她纵观了前二十年的苦难,然后用近乎冷酷的平静分析着这场交易的利弊。她用自己青春的一部分,去换取通往未来的门票。
这很公平。
她看着亚瑟,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认真,仿佛他不是在提出一个包养提议,而是在进行一场让他紧张严肃的谈判。
林微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没有人能在糖衣炮弹下一直清醒。
“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亚瑟对她的同意感到有些满意。他笑起来,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卡片递给她。“我的私人助理处理好一切后会联系你。房子、车,还有……生活费。”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选了一个最不带屈辱色彩的词语。
她没有立即去接那张卡片,而是抬眼看着他,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她必须明确合同的条款,明确自己的义务。
亚瑟似乎被她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凝视了她几秒才缓缓开口:“什么都不用。或者说……做你自己就好。继续你的学业,拿你想拿的奖项。只是别再让自己那么累了。”
说完,他不由分说将卡片塞进她的手里,转身走进了雨幕中。停在巷口的宾利无声地亮起车灯,有人从驾驶室下来为他打开了车门,然后车辆悄无声息地汇入伦敦璀璨的车流。
林微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卡片。质地坚硬,边缘烫金,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它是一张卖身契,也是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那一晚,她捏着那张卡片,在自己那间没有暖气的狭小公寓里坐了一整夜。天亮时,她将它收好,然后删掉了手机里所有的兼职联系人。
她对自己说,林微,这只是一条捷径,一个跳板。等到了对岸,就必须抽身离开。
不要回头,更不要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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