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后院一处清幽的花厅,被临时布置成了宴客之所。
虽非王府宴席的极致奢华,但也处处透着官家的体面与靖王萧珩一贯的冷冽格调。
紫檀木的圆桌,青瓷餐具莹润光洁,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侍立的仆从垂手屏息,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
陆知微穿着柳青梧特意为她准备的一身鹅黄色新裁春衫,略施薄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经的美食鉴赏家,而不是刑部那个抱着陶罐逛市场的协理。
她坐在萧珩下首的位置,如坐针毡。
对面坐着愁容稍减但仍难掩憔悴的陈掌柜,以及几位昭京饮食行会的头面人物作陪。
而周砚,则侍立在萧珩身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主角,或者说目标——快脚帮的徐三,也到了。
他被安排在末座,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白的新布衫,眼神飘忽,手脚似乎不知该往哪里放,带着底层力巴骤然踏入官家场合的惶恐与不安。
陆知微注意到,他坐下时,左腿的动作明显有些迟滞僵硬。
萧珩端坐主位,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却冷得像一块千年寒玉。
他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示意开席。
仆从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凉菜。
“陈掌柜,”萧珩的声音打破了有些凝滞的气氛,却没什么温度,“陈记酱园供奉宫廷多年,酱料之精,深得圣心。今日本王设此小宴,一为答谢,二则……”他目光淡淡扫过徐三,“也请诸位行家品鉴一二,看看这百年老号的根基,是否真如市井流言所传,已遭重创。”
这话说得平静,却暗藏机锋。
陈掌柜连忙起身,感激涕零又惴惴不安地谢恩。
徐三的头垂得更低了。
陆知微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知道,好戏要来了。
第一道热菜是清蒸鲥鱼。鱼肉细嫩洁白,覆着薄薄一层金黄色的酱汁,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此乃陈记秘制金酱所调,”陈掌柜介绍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是提鲜。”
众人纷纷动筷。
陆知微夹起一小块鱼肉,先嗅了嗅那酱汁的气息。咸鲜浓郁,带着陈记特有的醇厚底蕴,与她记忆中在酱园闻到的老酱引气味一脉相承,并无明显差异。
她小心地品尝,鱼肉入口即化,酱汁的咸鲜完美烘托了鱼肉的清甜,确实上乘。
她注意到徐三吃得很认真,甚至带着点贪婪,似乎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好!酱香醇厚,鱼鲜嫩滑,相得益彰!”一位行会老者赞道。
“陈记底蕴,果然深厚。”另一人附和。
萧珩并未评价,只浅尝辄止,目光掠过陆知微。
陆知微微微摇头,示意这道菜本身没问题。
第二道菜是酱烧鹿筋。浓油赤酱,鹿筋软糯弹牙,酱汁红亮粘稠,散发着霸道的肉香与酱香。
“此乃用陈记老黄酱引为底,文火慢煨而成。”陈掌柜的声音稳了些,带着自豪。
这道菜味道更为厚重。
陆知微仔细品尝着酱汁,那百年沉淀的醇香在口中层层化开,确实非同凡响。
然而,就在那浓郁的酱香达到顶峰时,她极其敏锐的舌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涩感?像是某种生豆子未完全发酵好的味道,又或者……是水质带来的轻微杂味。非常非常淡,几乎被霸道的酱香和肉香完全掩盖,若非她全神贯注,根本无法察觉!
她心头一动,想起了在酱园那两个空缸里闻到的气味差异——其中一个缸残留的酱气,就少了点甜润感!难道……被毁掉的老酱引所在的缸,和新补充的酱引,在细微处有差别?而这道菜,恰好用了新补充的酱引?
她不动声色,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徐三。
徐三正大口吃着鹿筋,似乎很满意,脸上并无异样。
第三道菜,是萧珩特意“关照”的重头戏——八宝酿藕。洁白的藕段挖空,填满用陈记甜面酱炒制的八宝馅料,蒸熟后淋上晶莹的蜜汁,色泽诱人,甜香四溢。
“此道点心,最考校酱料之功。”萧珩淡淡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陆知微身上,“甜面酱若不够醇和,则馅料易发酸或过腻。陆姑娘精于品鉴,不妨细评。”
压力瞬间给到陆知微。
她知道,这是王爷给她搭的戏台子,让她唱主角了。
“是,王爷。”陆知微深吸一口气,拿起银筷,夹起一小块酿藕。
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先凑近,仔细嗅闻那馅料散发出的复合香气。甜面酱的甜香、糯米的谷物香、果脯的果香……混合在一起,层次丰富。但……等等!在那和谐的香气之下,她似乎又闻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土腥气?
虽然极其微弱,且被甜香包裹,但那种带着铁锈味儿的独特土腥,她在酱缸碎片和红泥岗陶罐上闻到过!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藕段送入口中。
糯米软糯,果脯甜润,藕片清脆,整体甜度适中。然而,当她的舌尖细细品味那包裹着馅料的甜面酱时,之前尝鹿筋酱汁时那丝细微的涩感再次出现了!而且这次更清晰一些!伴随着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土腥,仿佛在提醒着什么。
更关键的是,她发现徐三面对这道菜时,动作明显迟疑了!
他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晶莹的酿藕,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很想吃,但随即,他的目光扫过那作为装饰、点缀在盘边的几片雕成小鸟形状的胡萝卜时,脸色“唰”地白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立刻低下头掩饰,握着筷子的手却微微发抖。
鸟!又是鸟!哪怕只是雕刻的假鸟!
陆知微瞬间联想到了萧珩对飞鸟的恐惧,以及……酱园伙计听到的怪声!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难道徐三……也怕鸟?
昨夜那怪声,莫非与鸟有关?
她强行镇定,放下筷子,脸上露出一个带着点挑剔的美食家表情,看向陈掌柜,声音清脆却带着困惑:“陈掌柜,这八宝酿藕用料上乘,火候也佳。只是…这甜面酱的滋味,似乎…与往年尝到的,略有一丝不同?”
陈掌柜心头一紧:“哦?姑娘请指教。”
“也说不上不好,”陆知微斟酌着用词,仿佛在努力捕捉那微妙的感觉,“就是…酱香依旧醇厚,但回味时,舌尖似乎…留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涩意?像是…嗯,像是用了新汲的、带了点生铁味儿的井水来调酱?又或者…是豆子,有那么一点点未褪尽的生涩气?”
她故意将“铁味儿”和“生涩”点了出来,目光紧紧锁住徐三的反应。
果然!徐三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握着筷子的手抖得更明显了,指节捏得发白!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仿佛陆知微说的不是酱,而是他深藏的秘密!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铁味儿?生涩气?”陈掌柜一脸茫然,随即急切地辩解,“不可能啊!我们制酱的水都是城外西山运来的甘泉!豆子更是精挑细选,颗颗饱满!怎么会……”
“陈掌柜莫急,”萧珩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威压,打断了陈掌柜的辩解。他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面无人色的徐三,“徐三,你昨日为陈记送货,搬抬酱缸时甚是勤勉,以至于崴伤了脚。本王观你今日行动仍有不便,甚是辛劳。来人,赐酒,慰劳一二。”
周砚立刻上前,亲自捧着一个青玉酒壶和一个酒杯,走到徐三面前。那酒壶里盛的,是上好的琥珀色金华酒,香气馥郁。
“王…王爷……”徐三吓得魂飞魄散,想推辞,但在萧珩那冰冷目光的逼视下,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颤抖着手去接周砚递过来的酒杯。
就在徐三的手指即将碰到酒杯的刹那,周砚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沉,动作幅度极小,却精准无比!
“哎呀!”一声轻呼。
只见那满满一杯金华酒,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泼洒在了徐三崴伤的左腿脚踝处!
深色的酒液迅速洇湿了徐三的裤脚和鞋袜。
“小人该死!”周砚立刻惊慌地请罪,掏出雪白的汗巾就要去擦。
“无妨。”萧珩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目光却锐利如刀,钉在徐三的脚踝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徐三被酒泼湿的裤腿上。
徐三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人剧烈地一颤!他下意识地想缩回腿,却已经晚了。
预想中的疼痛呻吟并没有出现!
被酒液浸湿的裤脚贴在皮肤上,清晰地勾勒出脚踝的形状——那里没有红肿!没有青紫!甚至连一点淤痕的轮廓都没有!那所谓的严重崴伤,在酒液的检验下,原形毕露!
“啊!”陈掌柜和几位行会中人忍不住低呼出声,看向徐三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怀疑。
徐三的脸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
他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眼神绝望地看着自己那完好无损的脚踝,又看看主位上那尊仿佛掌控着生杀予夺的冰山,最后看向旁边那个一语道破酱味玄机的美食鉴赏家……
完了!全完了!
“看徐三哥这反应,”陆知微适时开口,声音带着天真的疑惑,却字字诛心,“脚踝被酒泼了,竟不觉得疼?莫非…昨日那严重的崴伤,一夜之间就神奇地痊愈了?还是说……”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转向萧珩,“王爷,民女愚钝,实在想不通了。”
萧珩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花厅里如同惊雷。
“本王,也想不通。”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目光如寒冰利刃,彻底刺穿了徐三最后的心理防线,“徐三,你昨日勤勉搬缸,不慎崴脚。昨夜,陈记后仓便遭贼人光顾,手法诡异,百年酱引被毁,祖传秘方失窃。今日,你重伤未愈,却能行走自如。你且说说,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王爷!王爷饶命啊!”徐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跪在地,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小的…小的该死!小的鬼迷心窍!是有人…是有人给了小的钱!让小…让小的在昨天送货时,趁人不注意,在…在那几口最大的老酱引缸底下…抹…抹了点东西!”
“抹了什么!”陈掌柜目眦欲裂,猛地站起来。
“是…是……”徐三吓得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仿佛在惧怕什么无形的存在,“是…是鬼见愁的汁液混着…混着鸽子血!他们…他们说,这样…这样晚上就会有…有东西被引来…会…会毁了那缸……”
鬼见愁!
鸽子血!
引来东西!
花厅内瞬间死寂!
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直冲头顶!
陈掌柜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连见多识广的行会老者们也面露骇然。
利用邪祟之物害人?
这手段,何其阴毒!何其诡异!
陆知微也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萧珩。
只见萧珩的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锐利如鹰,显然也被这超出寻常作案的邪异手段惊动了。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他们是谁?”萧珩的声音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指使你的人,是谁?那东西,又是什么?”
徐三瘫软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神绝望而恐惧:“小的…小的不知道他们是谁啊!蒙着脸…声音也哑…只说事成之后,再给另一半银子…那…那东西…”他眼中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只听说…只听说那东西…最…最怕鸟叫…尤其…尤其是鸽哨声……”
怕鸟叫!鸽哨声!
陆知微脑中灵光乍现!
难怪徐三看到雕花胡萝卜鸟会恐惧!
难怪昨夜伙计听到奇怪的声音!
原来根源在这里!
一种被邪异手段引来、惧怕鸟鸣的东西,在夜间毁掉了酱缸!
这就能解释那诡异的作案方式和非人的声响!
“王爷!王爷明鉴啊!”徐三哭嚎着,“小的只负责抹了东西…毁了缸…秘方…秘方真不是小的偷的啊!小的没进内室!小的…小的就是贪那点银子还赌债!小的知错了!求王爷饶命啊!”
花厅内一片死寂,只有徐三绝望的哭嚎声回荡。
酱园案的真相,以一种远比想象中更阴森诡异的方式揭开了冰山一角。毁缸的元凶似乎找到了,但那神秘的东西是什么?幕后指使者又是谁?失窃的秘方又在何处?
萧珩面沉如水,深邃的眼眸中寒芒闪动。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带着凛冽的杀意。
“带下去!严加看管!”他冷声下令,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脸色苍白却眼神明亮的陆知微身上,“陆协理。”
“在!”陆知微一个激灵。
“随本王去寻那鬼见愁和鸽血!还有……”萧珩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去会会那瓦罐里的玄机!”
宴席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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