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玛一站在巷口等,他有点不知道应该去餐馆等罗林还是在这里等,毕竟昨天罗林没有说今天一定会来。
正午的阳光很晒,小商贩们挑着扁担吆喝的声音也被晒伤了,含着热气的奄奄一息。
有个男人在对面的轿车里看了他很久,然后推开车门,戴上贝斯帽朝他走过去,“等人吗?”他抬手拿掉帽子,露出梳得油滑整齐的短发,手腕金表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明晃晃地昭示他很有钱,“有幸认识一下?”
这句话超出罗林教他的范畴,索玛一怔了一下。
男人借机说:“我是奥利弗·帕安,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帕安,索玛一听过,昨晚玛塔尔跟他说最近忙着和帕安家谈生意,没空陪他。
“不用……”索玛一把“谢谢”两个字咬死在舌尖,躲进旁边卖杂货的商铺。
奥利弗·帕安追上两步,刚抬脚,一束花递进他怀里,提花篮的男孩笑眯眯地喊:“鲜花叻,新鲜刚摘的鲜花叻,15一捧15一捧,送家人送女朋友都香喷喷叻!”
奥利弗伸手推开他,眼睛追着那躲进杂货铺的身影,男孩提着花挡他面前,“先生,来几把?你看这——”
“滚!”奥利弗重力推开他,卖花男孩直接被推得踉跄几步,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尖声大喊:“你这人怎么这样!不买就不买,干嘛打人啊!”
奥利弗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刚跨过去,扁担尖尖狠狠戳到他身上,奥利弗抱住手臂瞪向挑扁担的人,挑扁担的老头讪讪:“对不住,对不住。”错开身朝下面走了。奥利弗还没抬脚,又一个背着皮革的男人撞到他后背,粗糙腐臭的皮革擦着他高档的衬衫过去,把奥利弗撞得踉跄,他朝前扑腾了两下才站稳身体,回头再看,男人好像不长眼似地背着皮革走了。
奥利弗站在原地,忽然之间,他意识到周围这群人,穿得不算很烂,缝缝补补,在路边摆着各种玩意售卖,表面上在叫喊售卖,但那些眼睛,浑浊的、疲倦的、贫民的、闪着精光地在时不时瞥向他。
那不是对突然出现的有钱人的窥视,是在监督他的下一步动作,他们在试图阻止他。
奥利弗的视线投向杂货铺,那个少年站在货架之间,老板忙着自己的事,完全没有管他,这在贫民区是不会出现的,贫民区的商铺最怕的就是这种进去不买的人,老板的眼睛会时时刻刻追逐他们的行踪,怕他们偷东西。
嗤……
奥利弗转身回到车内,隔着防窥车窗,注视着对面的情况。他以为那些人会告诉杂货铺里的少年自己走了,却没一个人有动静,一如既往地气息奄奄的带着浑身的贫穷兜售着东西,卖花的男孩骂骂咧咧站起来,拍拍屁股,继续朝下一个看起来有钱的人卖去。
奥利弗搞不懂了,那群人好像是在帮那个人,又好像没在帮,难道接二连三的碰撞真是意外?
大概十分钟后,少年从杂货铺出来,拐进旁边的巷子,走了。
奥利弗不断地看时间,十二点二十分了,他频频从后视镜往车后方的路看,十字路口没车,人群杂乱地穿梭。这个时间点,南林还没来大教堂,今天一定不会来了。
他重重捶在方向盘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推开门,朝巷子冲进去。
他冲得猝不及防,卖花的男孩刚瞥见,“诶!”一声,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冲进巷子拐过弯去,跑得极快,眨眼就追上前面走着的少年。
索玛一只觉得后背一阵卷风,转弯时下意识往后看一眼,就看见刚个男人追着自己,没戴贝斯帽,头发平整油滑地朝后梳。他脸都吓白了,刚准备跑,手腕被从前面探出来的手牢牢拽住,力道大得他朝前面猛栽,撞进有点硬的胸膛,拽住他的人把他半拖半捞地带着朝前跑。
熟悉的水果甜香,索玛一抬起眼,看见独属于男人的喉结、冷硬的下颌线、抿在一起的嘴唇,太近了,他看见南林剃掉胡子的下巴有很细很细的圆点点,摸起来不知道是皮肤的柔软还是胡茬的刺手。
“你、怎么、在、这、里?”话说出口,才觉得累,肺部膨胀,呼吸急促,那些字像风一样,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南林勉强听懂了,腾出一根手指抵在他嘴上,“嘘。”
索玛一安静下来,闭着嘴跟他跑。
他们乱七八糟地穿过几条巷子,索玛一实在跑不动了,两人才停下来,靠在不知道谁家的灰墙上大喘气。索玛一喘得厉害,站不稳,蹲在地上,脸都喘红了。南林却没什么感觉,蹲在他旁边帮他顺背,很小心地轻轻顺了一下,见他没有感觉疼,才稍稍用点力顺。
喘匀了,他们蹲在那儿静静听,巷子里没脚步声,那个人没追得上来。
索玛一转头对南林笑,他刚喘完,脸上的热气还没晒,眼尾脸颊尽是红晕,像世界上最细腻的粉墨晕在了他脸上,一颗从水池里拎起来的水淋淋的蜜桃,粉得诱人。
南林把他的头按下去,头发也软得不可思议 ,索玛一被摁得猝不及防往前颠,脸也埋了下去,他好不容易保持平衡,抬手挥开他的手,“干嘛呀?”
“能找到出去的路吗?”南林站起来,四面扫一圈,这些贫民楼的巷子错综复杂,迷宫也不过这样了。
索玛一不清楚,他只找得到经常去的几处地方,但很认真地带他走。
他们穿了半个小时才走到街上,明晃晃的太阳,看见对面是他们吃过的餐厅,索玛一悄悄松了口气。南林指着斜侧面一条街的餐厅,“那家味道不错,去试试?”
索玛一是很相信他的,前天的炖牛腩,昨天的烤牛排和煎鱼饼都好吃。
菜单照例先给索玛一看,他像个最乖的学生,认真地把每一页翻看,看到一张图,切成两半的蜜桃,粉裹着白的皮里流出深赤色的蜜,名字叫蜜桃大福。
他抬眼把南林看着。南林瞥了眼,告诉他:“很甜。”
索玛一埋头往后面翻,每翻一页又倒回去看一看蜜桃大福,再翻一页再倒回去看一眼,不管他朝后翻多少页,总能精准找到那个蜜桃大福。
在他又一次看蜜桃大福的时候,南林发现他的小指一直卡在那一页:“……”
他让服务员上一份。索玛一立刻不翻了,把菜单转给他。
“吃羊肉吗?”南林边看边问。
索玛一的鼻尖小小地皱了一下,如果对方这样问他,那应该是对方很想吃,看在他点了蜜桃大福的份上,索玛一小声地“嗯”了一声。
南林点了香粒米饭,烤羊排,烤秋刀鱼……
蜜桃大福先上来,南林推给他,索玛一小心地切下一个小口,像图片上那样,软糯的皮切下去,流出赤色的红豆酱,非常好看。他迫不及待放进嘴里,进嘴就皱了眉,张着嘴,痛苦地看南林。
南林转开眼睛去,假装没看见。索玛一愁眉苦脸地嚼着,不等完全嚼完就直接咽下去,喝完了一整杯柠檬水。
南林压着笑,眼角余光见他放下水杯盯着那剩下的大福发呆,手抓着刀和叉怎么也切不下去,好看的眉毛都要搅到一起了。南林藏着笑,转回头来,略带好奇地问他:“好吃吗?”
索玛一瞅他一眼,倏地,他端起小巧的糕碟,热情地放到他面前,“你尝尝!”
南林:“……”
在他勤切的注目之下,南林切下一点点,要把剩下的还给他,索玛一的脸立刻揪起来,仿佛剩下的能把他齁死,南林快被他的小心思逗笑了,叉子团巴一插,如他所愿地全部吃进嘴里,对面的男孩果然松了一口气,一脸轻松,南林却轻松不了,猝不及防的甜味冲得脑仁疼。皮很糯、软、细腻,红豆酱很酥,很粉,口感是不错,就是太甜了。
他不动声色猛咽,“你去叫服务生打包五十份。”
索玛一惊大了眼:“你很喜欢吃甜吗?”
“小孩爱吃。”南林顾左而言他,“再给家人带些。”
索玛一快乐地去了。他一转身,南林哐哐哐哐灌水,足足灌了三杯,嘴里才勉强解了腻。
以后不能再放任他点这玩意儿了——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南林控制不住地烦躁,眉毛皱起来。
服务生匆匆上菜,不敢多留。
索玛一回来,笑着跟南林说:“我点了60份,”他不好意思地解释,“给家里带……”他去看餐盘里的羊肋条,香喷喷的烤肉味,没有羊肉腥味,他亮了亮眼睛,拿刀去切,不会切,切了几次,羊肋条毫发无伤。
南林挪过来,把烤得焦黄酥灿的羊肉剔在盘子里,推给他。索玛一吃得眼睛雪亮,带着崇拜的目光把南林望着。玛塔尔会在冬天让佣人熬羊肉汤给他喝,他吃不惯那股味,闻着都难受。但烤羊肉条好香,软嫩酥脆,他埋头吃,南林剔鱼刺,剥下的鱼肉放进他碗里,“我后面一段时间没空,不过来了。”
“啊?哦……”索玛一缓了一会,明白了,他垂下头,嘴里的肉干巴巴,咬着全是油,好像也没那么好吃。他用餐巾捂在嘴边,吐出来,“那我一个人……”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向南林保证,“也会给他们带吃的。”
“很长一段时间……”南林说。
索玛一控制不住地颤声:“多久?”
一直。
今天不该来的,送走芭芘,绕着绕着不小心绕过来,下街口外面的十字路口,让他知道已经不是招不招惹他那么简单了,再继续下去,可能会让他遭受无妄灾。
“以后你尽量走主路,少走巷子,走人多的地方,出来时让孩子们送你,别一个人走。”南林强迫自己停下,怕自己越说越多,垂下眼,专心剔鱼刺。
“哦……那……”那什么,他能说什么,说以后还来不来吗,不能,说以后还能不能一起吃饭吗,不能,说以后还能再见面吗,不能。他什么都不能说,他连自己能不能出来都无法保证。
索玛一低下头,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几滴在碗里。南林看见了,却不敢去看他,才三天而已,一切都来得及,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但他忘记了,三天,对这个人而言,是很长的时间了,足够让他依赖一个人。
剥得光生生的鱼肉送进他的碗里,索玛一慌慌张张地推开碗,站起身,“很、很晚了,我去付钱。”不给南林说话的时间,他直接跑到收银台,仓促地拿钱。
南林坐在那里,看他把钱胡乱地堆在收银台上,惊慌地找着收银员要的钱。他的钱一向叠得很整齐,一张叠一张,数目相同地叠在一起,从小到大排,需要哪一张可以直接抽哪一张,不用到处乱找。
收银员找钱给他,他也没有放整齐,直接胡乱地揉在一起,揣进兜。
南林接过服务生打包来的食物袋,抱在怀里跟着他出门。收银员在后面带着鄙夷的声音跟别人说:“那么大人了,还让小孩付钱,好不要脸。”
南林没出声,索玛一停下脚,等南林走上来,他小声说:“别听他们乱说,我有钱……”
“这就是你的擅长。”南林说。
索玛一不懂:“什么?”
自己难受,还想着安慰别人。南林说:“有钱。你擅长有钱。”
索玛一埋头走,踩着两个人叠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不是我的钱……是家里的。”
“家里的就是你的,”南林坚定地告诉他,“你顽强长大,小时候摔过、哭过、吃过痛、吃过眼泪,你都坚强的健康长大了,这就是你的奖励,无论你用多少钱,都是该你用的,是对你长大的奖励。”
“啊?”
索玛一呆呆的,懵懂的,迷茫的,似懂非懂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含着水,是刚才没留完的眼泪藏在里面,眼泪闪成星光把他看着,满目仰慕,片刻后,星光暗淡下去,碎成斑驳的水光,他垂下脸,埋着头继续走。南林心脏被针扎过一样疼,他跟在他后面,跟着他瘦弱的背影,每走一步,每踩到一次他的影子,他就觉得钉耶稣的钉子仿佛钉在了自己身上,四肢百骸都在疼,以至于他都走不到他前面去,走不到他身边去。
他们走到红房子,像往常那样把东西放在高台,像往常那样发给小孩子。
这两天,他们天天来发东西,知道的人多了,今天来的孩子比前两天多。
全部发完,蜜桃大福只剩下十一份。
他们坐在台阶,南林问他:“你在哪里读书?”问出来了,才发觉问得没有意义,在哪里读书又怎么样,还能再见面不成。
索玛一盯着手指头,没出声。
两人陷入沉默。
阳光在头顶烈烈地晒,小孩们玩耍的声音一阵一阵飘过来,巷子里偶尔有风,把地上的沙卷起一层,吹不了多高,又在金色的光线里飘到地上。
南林的手腕搭在膝盖上,表盘泛着光。索玛一悄悄看了眼,两点四十分了,再看一眼,两点四十一分了,时间过得很快,他每看一次,时间就走过好几分钟,快得他心脏不舒服,好像时间过得越快,他的心脏跳得越慢,让人呼吸困难。
他有些焦急地去看,两点五十八分了,还差两分钟就该回去了。他把脑袋偏到另一边,去看脱了皮的墙、墙角的青苔、爬过的小蚂蚁、飞起来的灰尘、蓝色的天、白色的云、飞过的鸟、远处的红房顶、蓝房顶、圆房顶、尖房顶……他什么都看,就是不去看南林的表,只要他不看,时间永远不会到三点。
南林换个姿势,把手搭在腿上,视线瞥了眼时间,三点零两分,是他该回去的时间了。他没出声,就像没看过时间,静悄悄的。小孩的玩耍声时不时传来。
三点十分,三点十三分,三十十五分……南林不得不出声,他每天准时回去也许是家里的规矩,不能让他回去迟到了。
“你……”南林刚出声,索玛一赶紧说:“等会你把那些都带回去吧!”
“什么?”南林有点没反应过来。
索玛一指着蜜桃大福,“甜的,我不爱吃。”
“家里人呢?”南林问他。
索玛一摇头,他不想带回去了,带回去给玛塔尔,玛塔尔又要问很多问题,他心情不好,不想回答玛塔尔。
“你……”
“我——”索玛一打断他,可是打断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声音卡在那里,嘴唇翕动几次,颓废地垂下头。
“你该回去了。三点半了。”怕他再耽搁,南林站起身。
“罗林……”声音小小的,颤着唇,索玛一仰头叫他。
他张着眼,这么近,还没有手掌宽的距离,他都看不清南林长什么样,脸是方的还是圆的,眉毛是粗的还是细的,鼻梁是塌的还是高的,嘴巴是张开的还是闭上的,他都看不清,蒙了一层,南林整张脸都是糊的。但他的记忆里,南林是长得很好看的,好看的眉毛,好看的眼睛,好看的鼻梁,好看的嘴巴,好看的下巴,好看的喉结,好看的身体和手……
台阶上的人看起来像是完全碎掉了,南林抬起的手几近贴到他眼睛上为他擦掉眼泪,手心有他的呼吸,温热的,湿润的,他握紧手心,把手收回来,狠心转过身,走到高台边,把东西提起来。
他们像前两次那样,转过一个弯接一个弯,穿过一条巷子接一条巷子,街道的喧嚣越来越近,再转过一个弯,就能看见人影了。
索玛一慢吞吞地挪,南林陪他挪。巷子只有那么长,街道有那么近,再怎么挪,也很快地挪到了。
索玛一闷头往前走,南林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以后一个人来这边……也要吃饭。”
索玛一点了点头,继续走。
进了人群,他就变成小小的一个,谁都可以挤倒他,谁都可以挡住他,南林好几次看不到他,他急切地去看,去找,嘴里转辗着那个名字,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从他告诉他名字,到现在分开,南林一次也没叫过他,倒是他叫过很多次自己。
完全看不见了,彻底看不见了。
南林再也找不到他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