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俊找到许清舟时，许清舟正在一个小商场北边的空地上。
因商场里饭店密集，旁边隔着条马路又是小吃街，商场北边停放电动车的地方，也是日常外卖员等单时的最佳停驻点。
这会儿三三两两的外卖员或骑在电动车上刷手机，或几人蹲在墙根处抽烟聊天，而许清舟就这样跻身其中，侧坐在电动车上，腿上压着一份随风翻飞的试卷。
她面前是另一辆电动车，电动车上骑着个穿黄色外卖服的年轻小哥，小哥悠哉悠哉地前后晃着电动车，不知对许清舟说着什么，脸上带笑。
笑着笑着，一阵风过，小哥伸手，准备撩开许清舟被风吹到脸前的一缕碎发。
池俊就是在这时，准确地截住了那只造次的手——
被攥住手腕的小哥愣了下，扭头望向池俊。
许清舟也惊得一下子从电动车上站起来。
池俊？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
池俊并没有看她。
他一双眼睛盯着那只手的主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善，眼神也是鲜有的冷硬。
“不动手会死？”
池俊甩开那只手，开口的语气更是嚣张到没边。
许清舟被他话里的攻击性吃了一惊，忙拉开他，挡在他和外卖小哥之间，却被池俊反手拽了一把，声音低沉：
“上车。”
外卖小哥这时也反应过来，本能的一把扯住许清舟另一只手，戒备地望向池俊。
池俊冷冷盯着他：
“松手。”
男生并不松手，瞪了一眼他，问许清舟：
“清舟，你男朋友？”
清舟……
池俊鼻子里冷哼一声，眉头皱得更深，下一秒就见许清舟摇了摇头。
男生顿时像是有了底气，脸上的不爽一瞬间放大。
他瞪着池俊：
“你谁啊你，你——”
池俊却懒得跟他打嘴仗，回身先一步上车，扭头看着许清舟：
“走不走？”
许清舟虽然不知道池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她清楚地知道，池俊生气了。
视线在俩人之间转了一圈，许清舟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对面的男生，转身跨坐到电动车上。
池俊则连看都没再看那男生一眼，在许清舟坐好的那一刹那，二话不说掉转车头将电动车开了出去。
直到看见俩人身影消失，男生往后退半步，重新侧坐回电动车上，烦躁地皱了皱眉。
*
晚上近八点，路上车水马龙，十字路口外卖小哥动作迅猛地穿梭，店铺促销甩卖的大喇叭声响彻夜空。
穿过一条巷口时，许清舟第三次扯了扯池俊的衣服。
一道刺耳的电动车刹声，轮子终于停止转动。
池俊转头看向许清舟，语气里尚残留着一丝不悦。
“干嘛？”
因为池俊自始至终没有讲过他为什么来这里，二话不说带着她就走，许清舟只能想当然认为，他是因为不喜欢她出去送外卖。
然而刚才在路上手机又自动接了一单，许清舟顿了顿，还是下了车，道：
【我还有外卖单要送】
昏黄的路灯下，小姑娘穿着肥肥大大的黄色外卖服，身上带着她这个青春年纪极少有的艰苦和沉闷。
池俊难以想象，这么纤瘦文静的一个小姑娘，是怎么置身于一群抽烟骂的糙汉中间，听着他们的脏话和荤段子，风里来雨里去地跟他们一起抢单，有时候要被商家怼，时不时还要被客户催骂。
可她连张口说话都不能，很多时候，或许连道歉都没法送达，只能将委屈咽在心底。
想起这个，池俊心里就一阵一阵钝疼。
许清舟从车头拿起黄色的旧头盔，往脑袋上一扣时，池俊撇开了眼，烦躁在心底涌动，几秒后，他终于没忍住，声音染上了几分躁意。
“许清舟，这钱就非赚不可吗？”
许清舟系头盔的动作稍稍一顿。
她抬眼望着池俊。
他的眼里有心疼，却也有对这份职业显而易见的嫌弃。
许清舟一颗心颤了颤。
他果然还是嫌弃她这样丢人，才会来找她的。
可是，她也不想这样的。
她也想在冰冷的寒天里，舒舒服服地窝在小屋里，想在日益紧迫的高考倒计时中，一心一意地备考。
委屈和心酸一齐涌上心头，许清舟眼眶不禁有点热。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再次抬头看向池俊时，眼里挤上了一抹笑，只是那笑意太过勉强，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伤感。
【池俊，我跟你不一样】
像我这种人，没有人兜底，也没有显贵的身份。
不努力生活，等待我的就只有深渊。
“所以呢，”池俊直直盯着她：“你跟他就一样？”
许清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池俊说的是谁。
大约是池俊眼里的逼视太过摄人，亦或是男生这些天帮忙自己分析各大院校和专业，却无缘无故受了池俊一通气，让许清舟心头不自觉染上一层愧疚。
她看着池俊，许久，才温吞却掷地有声地道：
【他家境贫穷，没有显赫的身份】
【大学寒假替父亲送外卖，养家糊口】
【池俊，相比和你，我确实跟他才是一类人】
【我们一样可怜，从事着在你眼中，同样可怜的职业】
【让你丢了脸，我感到抱歉】
她实在是太过温柔，连发脾气，都没有任何尖锐的字眼和棱角。
然而就是这样，一字一句落在心底，却又像一记记重锤砸在心上。
池俊眼睁睁看着许清舟写完最后一句话，没再抬头看他，收起纸笔，面上是许久不见的寡淡，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车龙头，骑着离开。
黄色的身影在路灯的照耀下越来越远，很快缩小成一个点，彻底消失在夜幕中，
池俊怔怔地看着，许久，烦躁地叹了口气，坐在路边。
*
随着一天天接近春节，大街小巷被各种各样红色喜庆的对联中国结挂满，所过之处都是耳熟能详的《恭喜发财》歌曲，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喜气洋洋地穿梭在街头巷尾置办年货，热闹非凡。
租房大院二楼南尽头的小出租屋里，却在此时陷入了更为冷清的氛围中。
因为，池俊和许清舟，冷战了。
这种冷战并不似一般意义上的，我给你冷脸，你给我冷脸，互相之间一句话不说。
池俊和许清舟日常必要的交流还是有，语气也正常，并不存在故意给对方脸色，然而，俩人之间总缭绕着一种不冷不热的气息，像是有什么心结挡在二人中间，解不开，也无处可解。
这种不寻常，很快连兔子和男鬼都发现了。
这天，趁着许清舟吃完早饭又出去送外卖，男鬼立刻揪着池俊问道：
“怎么回事，我总感觉你跟小舟舟之间，怪怪的……”
池俊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栏杆上，玩手机游戏。
闻言，他瞥了眼男鬼，阴阳怪气道：
“感觉得没错，正是托您的福……”
男鬼：“？”
你俩闹矛盾，关我什么事？
可一听池俊从头到尾将那天的事儿讲了一遍，男鬼沉默了。
额……看来当初他在纸上告诉小舟舟池俊真实身份的事，还真是在小舟舟心底种下了一根名为“自卑”的种子啊……
这么说来，确实跟他脱不了干系。
男鬼：“那你事后没跟她说清楚嘛？说你并不是瞧不起她的职业，你当初去找她，纯碎是因为那男的不是东西，怕她被骗。”
“说了，”池俊声音懒懒的：“但你觉得这是重点吗？”
男鬼：“……”
也是。
当初自己那番话，大概已经化作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小舟舟的心里。
别的任何误会都可以解除，但解除又能如何呢？
因为池俊的身份不会变，小舟舟的贫穷与窘迫也不会变，所以，这根名为“自卑”的刺无论如何都会牢牢扎在她心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即便是对方一句无心之失的话，也会无形中被这根刺扭曲。
这才是小舟舟最在意、也最无奈的。
站在小舟舟的角度来看，自己努力赚钱想满足对方，却发下对方轻视自己的职业，这样的感觉，真的会很糟糕吧……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六，Amay邀请池俊去参加年会party的那天。
池俊本来不想去，奈何最近与许清舟关系微妙，一闲下来就总忍不住心烦气躁，为了给自己大脑打打岔，他索性还是去了。
因为都是年轻人，party地点直接定在一个酒吧包厢，吃喝玩乐K歌倒是一应俱全。
池俊到的时候，里面的人早已玩开了。
五彩斑斓的灯光晃来晃去，照得人眼晕，桌上地上都是酒瓶子，一群人三三两两扎堆，打牌的打牌，K歌的K歌，还有一群人扎堆玩大富翁飞行棋的。
看见池俊，熟悉的人纷纷打招呼。
“哟！俊哥来了呀！”
“稀客稀客。”
“Amay姐刚才还在念叨你呢，”其中一人说道，扭头冲那头在K歌的人嚎了一嗓子：“Amay姐，你的心头肉来了！”
“去你丫的！”
正在K歌的Amay声音透过麦克风，笑骂了一句。
旋即看见池俊，她把麦克风塞到旁人手中，朝这边走过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她伸手揽了下池俊的肩，借着晃眼的灯光，不甚明显地朝里面沙发处抬了下下巴：“陈蜜和她经纪人在那边呢，去看看？”
池俊略略往那边瞥了眼。
“没兴趣。”
可他没兴趣，架不住有人专门为他而来。
池俊被旁边一群人拉去玩手游的功夫，很快旁边覆上一道阴影，有一股独特的香水味若有似无地缭绕过来。
池俊指尖一顿，侧头瞥了眼。
女生微微屈膝弯腰在他身侧，一头大波浪卷披在身侧，见他侧目，非常大方地侧头朝他笑了下，却是识趣地没有说话。
直到池俊一局游戏打完，才适时抬手挥了挥，笑容迷人地打了个招呼：
“嗨，许俊，好久不见。”
“哈喽。”
池俊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简单回应了一下。
陈蜜抬手示意了一下身边年纪稍大的女人：“这是我经纪人，rolly姐。”
池俊：“您好，rolly姐。”
被叫做rolly姐的女人微笑着伸手与池俊握了下，黑框眼镜后，一双精明的眼睛盯着池俊不住打量，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早就对你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池俊扬唇：“Rolly姐说笑了。”
其实今日主要是服装店里的工作人员、模特、以及摄影师或各自相熟的一些朋友来玩一玩，赶着年关，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放松年会。
陈蜜作为早已与老东家和平分手的女装模特，成功从网红转型，正式跻身娱乐圈，连电影电视剧都拍了十几部的女明星，之所以还特意推了通告过来，众人皆知她是为许俊。
毕竟谁不知道自许俊出现后，这位当红小花借着探班名义，去了好几次摄影棚。
这次把自己经纪人带来，一来大概率是为了帮经纪人寻觅适合签约的新人，二来……怕也是夹带着点儿私心，想近水楼台先得月。
果然，之后的各种玩乐项目，陈蜜和经纪人Rolly姐有意无意地总cue到池俊。陈蜜一双眼睛都快拉丝了自不必说，经纪人望着池俊的眼神，显然也是很满意的。
众人心知肚明，许俊怕是要靠着这张脸，红遍大江南北了。
谁人不知这Rolly姐是一把营销好手，再资质普通的艺人到她手里，也能被成功打造出性感张力十足、高级感满满的人设。
这种人在网红模特圈子里，自是妥妥被捧着的那位。
席间，众人纷纷举杯敬酒，各种玩笑奉承话一轮一轮往外冒，Rolly姐也很给面子，温和又不失气场，社交手段那叫一个游刃有余、长袖善舞。
“听说今天还是Rolly姐的生日呢，真是太巧了。”
“可不是嘛，缘分这就叫。”
“哎，我已经给Rolly姐订了生日蛋糕了，看这时间，大概也快到了。”
“你小子，倒是手快！”
众人揶揄着哈哈大笑，包厢内气氛热烈而喧闹。
唯独池俊坐在席间，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看着跟许清舟的聊天界面。
已经连续几天没有消息了。
手指头无意识在头像上按住，却不小心“拍了拍”对方。
池俊：“……”
恰好这时Amay说话：
“今天这蛋糕，要不就让许俊切吧，吃着帅哥切的蛋糕，我们吃蛋糕的人感觉也沾了更多喜气呢。”
这是哪门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无非是Amay想让许俊在经纪人Rolly面前多多表现。
众人心里门儿清，自是出声附和。
池俊不动声色收了手机，抬头时面上挤出一个略有些敷衍的笑，心里却还在想：许清舟看见这“拍一拍”，也不知会想什么。
*
然而池俊多想了——
作为被“拍一拍”的人，许清舟看到这个提示，还真没想什么。
因为路上红灯有点多，她这一单送的时间有点长，好在生日蛋糕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商家配送，时间上也预留得比较长。
不过商家老板娘是个很好的姐姐，特意将单子派给她送，许清舟也不想因为耽误了时间，而让老板娘的蛋糕店遭到差评。
所以她听到手机提示音后，点开发现只是“拍一拍”，想也是池俊误触。
所以只是匆匆一瞥便收了手机，拎着蛋糕进了酒吧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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