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全是银白。
在这世界中,有一粒小人拿着毛茸茸的一长条东西,杵着拐杖,行走在茫茫雪地中,时不时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说着师父错了,你快出来吧,但久久没有回应。
陆怀已经找了很久了,衣着单薄却还是不肯将带出来的兔毛大氅给披上,这是新衣服,穿过就不新了。
雪花落白了他的头发,就好似回到了原来所在的世界一样。忽然,他觉得自己好累,好想就这么倒地睡下。
但他远远地听到两个一高一低的声音,由远及近。
“找着哩找着哩!”
陆怀听出来了,这正是之前柳泽川口中所谓的“长舌妇”“阳痿夫”。
“娘嘞,你咋在这尼,你徒弟带回个死人在屋等你好久嘞。”
他们拉起他,还说了些什么,但陆怀的精神却有些恍惚了。
“抱歉,是在下教徒无方,惹二位不快了……”陆怀在男人背上,为柳泽川曾经的行为道歉。
“说那些,都邻居,道什么歉哇。”男人背着陆怀边走边说,女人拿着陆怀的拐杖,把他身上的雪给扫尽,又将那件大氅披在他身上。
“俺看那孩子打心眼儿里关心你嘞,看你看得比咱家的猪羊都紧……唔。”
男人的嘴被女人飞速捏住,像是把住了酱油瓶口,“蠢男人,怎么能说阿比师傅是猪?”
“俺也妹说他是猪啊……”男人的脑子转了一下,好像终于发现自己措辞的不对劲之处,“哦哦,俺懂了,俺拿猪羊跟阿比作比较了……话说比师傅熏的腊肉真不错,俺家小孩可爱吃。”
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踩在雪地里,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约莫是走到了街口,陆怀暖和一些了,轻拍男人的肩道:“谢了兄弟,今年过年还给你们送腊肉。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了。”
男人拗不过陆怀,还是将他放了下来,两人跟着走了好久,确认他没事才回到家中。
陆怀杵着拐,摸着熟悉的街墙,一步一步向家里靠近。
忽地一个人扑住了他,“师父,祈安想你了,我再也不会跟师父分开了。”
陆怀却推开他,径直朝门内走去。
身后的祈安擦了把眼泪,喊着“师父等等我”,跟了上去。
不远处,一家人端着碗在街边吃晚饭,把头埋进碗里使劲抛饭的孩子被他娘亲拍了下头,“看到没有,乱跑就是这下场,爹不疼娘不爱。”
躺枪的孩子捧着被打翻的碗,从地上捡起一片沾了土的肉:“娘!你打俺干嘛?这腊肉是俺留着最后吃的!”
“找水冲冲就能吃,跟你娘大呼小叫些什么!大宝,把老娘的黄荆条拿过来!”
“娘!俺错了俺错了!俺再也不敢了!”
……
相比与街上热闹的氛围,陆怀院里就显得格外冷寂。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地上躺着大氅,大氅上满是泥水点子,而陆怀的额头也都是脏污的雪泥。
祈安就静静地立在院中,眼角挂着欲流未流的泪水。
方才,陆怀进门,有个什么东西挡在了门槛,软软的,脚没落到实处,就摔了个狗吃屎。
某个“软软的东西”正是被一卷破草席裹住的柳泽川,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但可以听见。后背紧贴着湿漉漉的地面,怀里还抱着一只硬邦邦,但却不停咒骂的旭舟。
“不要脸啊,抢柳泽川的身份为啥要整老子!”
没错,旭舟从二胡身解放,被那只小鬼变回了狗。
对于暗处的变化,陆怀一概不知,也压根儿听不见旭舟种种激昂的“陈词”。
他只知道这个院儿不是走时的院儿了。
院中的雪堆得不是很多,还化了一些,那是陆怀留在家里的一些灵力,就像是暖气一样温暖着这里。但是现在,灵力从屋里跑了出来,流到了院子里。
有人动过旭舟,柳泽川出事了。
那站在院里的又是谁?
陆怀捏紧了扶手:“跪下。”
良久,院中响起一道沉闷的跪地声。可柳泽川是不会跪的。
陆怀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个答案。
“祈安,你可知为师为何要罚你?”
祈安不语,只是低着头以膝为足,往前挪,又在堂屋的阶前停下。
他抬起头看陆怀:“祈安知错,不该忤逆犯上,不该乱跑,不该……喜欢上师父。”
草席里的柳泽川眼睛大张,不对劲的气压整得旭舟又是一顿骂,“臭傻子不长眼睛胆敢动我们大名鼎鼎的魔主的男人!”魔主这个身份在这个世界无甚重要,旭舟这样说纯属犯贱,柳泽川奈何不了他他便更爽了。
草席外头,陆怀听祈安说话越听越坐不住。这冒牌货咋知道那么多,看起来很不好对付的样子。
等等,过了十几年,差点忘了,这是某只鬼的执念之境。除了他们几个,里面全是手无缚牛之力的普通人。他能做到跟柳泽川身量相当、嗓音相似,能有如此神力的,定只有那恶鬼了。
只是不知这次的鬼是什么风格,好不好对付啊。
冷飕飕的风吹了一波又一波儿,陆怀半晌没回应,愣是把手上的泥水都揪干了才开口:“全错!”
陆怀起身把地上的大氅捡起来,笼在了祈安身上,扶他站了起来,“教过你的,跪天跪地跪父母,当然,你的爹娘不值得跪,跪天地就行了。”
人之所求无外乎名与利,情与爱,他废这么大心思跟着自己这个瞎子,看来求的是后者。陆怀这么想着。
他拭去祈安面上的泪,严肃地说:“你错在这么冷的天,出去也不知道加件衣裳。要是为师能看见,你的脸现在定是被冻成个红苹果了。”
陆怀还想去摸祈安的眉眼,看看是不是就连样貌也跟柳泽川一样,却被他躲过。
祈安摸着顺滑温暖的氅子,心中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浪,他道:“师父,柳泽川对你是不是很重要?”
自然是很重要,但是现在该怎么回呢?
是说“对,特别重要”,然后被认为是不接受他而被抹脖子,还是说昧心话来稳住他?
“你不是说不提他了的吗?”陆怀处在无法被选中态。
“师父,”祈安突然拉住陆怀的手,特别认真地问道,“你从前跟他是夫妻吗?”
“……”这叫陆怀如何回应,祈安手下的人僵住了。
陆怀清了清嗓子,一挥衣袖道:“师父也是有**权的,敏感话题休要多问。”
陆怀的害羞被不解风情的旭舟直接认为成是逃避型人格。
破草席中,僵硬的狗身在柳泽川身上极具地抖着,“哈哈哈哈陆怀不承认你们曾经有过那种关系!”
旭舟压根就没考虑到身下之人的身份,出了执念之境,他又会受到怎样的“虐待折磨”。
柳泽川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那些断片的记忆像是缺了很多块的拼图,斑斓的色块填充出一个白发之人的模样,那是陆怀,他记得。
陆怀在自己心中占据了很大一块地盘,不是能轻易抹除的,听到他把别的人当成自己来关爱,还要跟自己的本来身份做比较,柳泽川的喉头就酸酸的,呼吸仿佛被揪住了,难以喘气。
但是胸中又燃着一团火,自己就是柳泽川,但他不记得,甚至将自己作为假想敌,极力地想要取代“他”在陆怀心中的地位。
离家出走这一招用得险,但看起来很管用,陆怀已经不在祈安面前提“柳泽川”这个名字了,还会下意识地逃避这个话题,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倒为他人做了嫁衣,柳泽川在心里恨死曾经的自己了。
但他更恨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哭着喊着说喜欢“祈安”这个名字就把自己给裹进烂草席了,还给自己塞了条臭狗。要是自己能动弹了,第一件事就是灭了那家伙,把师父,哦不,把他的阿怀给抢回来。
可惜柳泽川心心念念的人并不能听到他汹涌翻腾的心理活动,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跟这个假冒祈安周旋。
陆怀换了个话题:“祈安,你带回的是何物?刚刚踩上去差点摔死为师。”
“哦,我出去猎了只野鸭子,想着给师父补补身子。回来的路上碰巧见着路边冻死了一个人,想着曝尸荒野怪可怜的,就把他带了回来。”祈安拉着陆怀的手,“师父,我们一起埋了他好不好呀?”
旭舟听见这话只觉得牙根痒痒的,“甘霖娘,你才是鸭子!你全家都是鸭子!柳泽川还活得好好的,你这是叫陆怀谋杀亲夫啊!”
身下的柳泽川用尽全力蹬了一脚表达自己的不满。
陆怀只听见门口“咚”得一响,靠北,这是诈尸了?
祈安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对陆怀说道:“师父,我想学二胡了,你能教我吗?我今生除了想遇到一个像你一般好的人外,最大的心愿便是学好一支二胡曲。”
这简直像是期末没复习还碰上闭卷考试,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发现题目下面是刮刮乐,刮开就是满分答案一样。
这只鬼直接揭晓谜面,把自己的执念公之于众,自己好好教他拉一曲不就行了。
陆怀现在也顾不得什么鸭不鸭鸡不鸡,诈不诈尸的,摸着墙就去屋里翻箱倒柜找二胡。
趁这时间,祈安走到草席前,换成稚气的声音道:“大哥哥,我装你装得像不像啊,你看,师父都没发现。”
“他才不是你的师父。”柳泽川对他很难有好脸色,声音带着滚滚怒意,但这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别发火嘛,哥哥,你不也没告诉我变成你之后我还是个瞎子蛮?等我把这曲子学完,我就让你跟他过一晚,今晚过后,你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好不好呀?”稚气的声音里铺满了纯真,这个世界是独属他的“游乐园”。
祈安原来不叫祈安,他姓李名狗,人如其名,爹娘把他当狗来养,他从来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
第一次吃肉是被一个叫“阿比”的瞎眼艺人买走后吃的,那是去桐花寨拉曲儿的一天,王武家办宴席,他分到了小小的一碗白米饭和一勺有油水的荤菜。
他以为自己遇见了好心人,他让自己跟他学拉二胡,可自己手没劲儿没拿稳,不小心把二胡给摔了,阿比扇了他一巴掌,一边的耳朵便听不见了。
自那以后,阿比将他转卖,他的手脚被人贩子活活折断,他只能叼着烂碗沿街乞讨,只不过讨来的钱也不是自己的,每次都尽数交给了头儿,自己只能分到一碗稀粥。
他死得很早,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有一个很香的男人停在了他的面前,叮叮当当——
银子填满了一整只碗。
他的声音清澈,像是天上来的,“孩子,我能让你看到这个世界,能让你的断肢复原,但我需要你的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他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个烂世界,为何周围都充斥着欢声笑语,只有他一直不幸?
于是,胸口一空,心脏离体的那一刻,世界在他眼中闪烁了一瞬。
可恨啊,无边的绿意托举着我,蝉的翅膀是那么剔透,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坏了,好想再看看,好想再看看……
柳泽川跟着陆怀踏足桐花寨的那天,他藏在人群中,听着陆怀呕哑嘲哳的曲声,他捏着别人的手扔了个石头,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他气急败坏的骂声,但他没有这么做。
哦,他跟阿比不一样。哦,名为“祈安”的“自己”能看见。
但是为什么当他真正变成了祈安,却又看不见了呢?
“祈安,师父没找到自己的那把二胡,这是我闲下来自己做的,想等你哪天真正想要学了再送给你,看来现在正是时候,给。”
陆怀从房里出来,把一个镶着宝石,质地极好的盒子塞到了祈安手里。
“祈安,这个名字本来就是为你取的,师父小时候也被叫过‘狗娃子’呢,你别再想以前的事啦。”陆怀摸着祈安的头,“孩子,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走这么远的路,你辛苦啦,希望在未来,音乐能成为你的第二双眼睛。”
chapter66
祈安真的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小孩儿,他舍不得害人,被亲生父母那样虐待却还是乖乖的,虽然看不见,但干活是一把好手,但是爹娘却一直假装没见着,就因为他是瞎子,所以很想抛弃他。把他卖到哑巴家,但是哑巴想要一个健全孩子,非常嫌弃祈安,就算是他没有像柳泽川故意打烂碗,他也会被哑巴家找各种理由退掉换来爹娘的一顿痛打。所以,他靠自己能撑到那个夏天,真的是很棒很棒的一个小孩子了。
人生的光少有,但假若你遇到了属于你的那一束,请一定要紧紧抓住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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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失明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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