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渊站在观星台上,俯瞰整个皇宫。
一间间、一座座,高低错落,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困在其中。
秋意正浓,肖锶齐站在观星台上风里夹着几丝清凉。
“陛下怎么做起了贼头的勾当?”肖锶齐望着太后寝宫的方向,不解地问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顾承渊仿佛在期待些什么,笑道:“只是咱陛下不爱走寻常路罢了。”
“太后寝殿的侍卫都撤下了吧?”顾承渊还是不放心问道。
“都撤下了,太监和宫女也都支走了。”肖锶齐应道。
殷黎翻过墙头,看着母后寝殿的大门虚掩着一条门缝,霎时间喉头被锁紧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司教坊的嬷嬷已经给他上过课,自然知道那日许清平压在自己母后身上干的苟且之事。
寝殿内悄无声息,殷黎心口中的大石头稳稳落地,似乎真如顾承渊所说,母后是被许清平胁迫的。
自从他抬举了顾承渊为摄政王以后,许清平进出母后寝殿的次数越发少了。
忽然寝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啼哭声。
“快让他闭嘴!”虚掩的门后,只听见太后嗔怒的声音。
“若是他们被发现了,你们都得死!”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乳母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孩,道:“小皇子现在正是认生的时候,只认太后娘娘您是母亲。”
太后似乎被说动了,接过乳母怀里的婴儿,口中咿咿呀呀唱起了童谣,紧接着又拔下头上的金钗步摇,三两下就止住了啼哭声。
殷黎不敢相信,他的母后对父皇不忠,对他这个儿子更是无情。
这两个婴儿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母后怀里啼哭,他这个皇帝,却是连见上一面都再三推辞。
远处,一个豆大的明黄身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仿佛整座皇城吸走了他的三魂七魄。
“看来咱陛下好像有些受不住。”顾承渊缓缓展开铁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这不比绮园的戏子演得真切。”
“小皇帝不会咽下这口气的。”
顾承渊合起扇面,道:“过不了几日,小皇帝定会找你这个禁卫军统领帮他彻查此事。”
“这两个孩子约莫太后也不知道是谁的种,一律算在许清平的头上。”
肖锶齐悄悄地掏出一个盒子,道:“恭喜侯爷。”
“这是......”
“一个镯子,给婉禾姑娘添点嫁妆。”肖锶齐的手悬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若不是小的,婉禾姑娘不会嫁给张松那个混账玩意,侯爷也不会和婉禾姑娘......”
“行了。”顾承渊掂了掂盒子的分量,打断他的话道,“这样的镯子,再备二十个。”
“十个。”
“十个就十个,大统领可要言而有信。”
这几日京城里大小官员都收到九千岁大婚的喜帖。
“老阉贼!”
将军府里传来一阵怒骂声。
许茵茵像是见着什么脏污的东西,嫌恶地将喜帖丢在地上,又被丫鬟春芝捡起来,仔细擦去沾上的泥灰。
红纸黑字写着“顾承渊聘娶姜氏婉禾为妻”。
许茵茵一拳打在柱子上,杏眼里燃着火:“这个为老不尊的东西!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要祸害人家小姜娘子!”
“可是小姐,说不定是小姜娘子愿意的呢?”
“这算哪门子愿意?”许茵茵怒喝道,“分明是那厮滥用私刑,强抢民女。”
秋闱已过,许茵茵还以为姜婉禾不辞而别,原来是被顾承渊这老阉贼叼了去。
栖禾院内,窗棂“咯哒”一声轻响,惊扰了屋内浅眠的人。
“谁?”
“是我。”许茵茵从屏风后探出头,发髻上还沾着片竹叶。
姜婉禾眼里多了几分惊喜,快步走上前去,闹得脚踝处的金玲叮当作响。
姜婉禾慌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小声些。
“许姑娘怎么进来的?”姜婉禾急忙落下床帐,道。
“钻狗洞呗。”许茵茵抖落身上的竹叶,道:“我告诉你,你丈夫张松也不是好东西!前几日我看见他在慈云寺与一个女子拉拉扯扯。”
“我与张松已经和离了。”
姜婉禾叹了口气,似乎将胸口处的无奈都泄了出来,
“原本和离那日就要回松坪,没想到那车夫竟然被顾承渊买通,一觉醒来,什么都走不了。”
许茵茵拍着胸脯道:“我带你出去。”
“出去,我又能去哪。”姜婉禾苦笑缓缓提起裙摆,露出脚踝处系着的锁链。
“他竟然敢锁你!”
许茵茵掏出匕首就要斩那金链,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跪地声,打断了她的动作。
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姜婉禾塞进床底。
顾承渊一早就知道许茵茵溜进勇毅侯府的消息。
真是难为她了,勇毅侯府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个狗洞都舍得钻。
栖禾院安静得像一汪死水。
顾承渊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目的,竟然放任许茵茵进来。
试探、考验,兴许是一开始就不信任吧。
若是姜婉禾愿意跟许茵茵离开呢?
他又能真大度放她们走吗?
半晌,许茵茵还是没有离开的踪迹,顾承渊已经按耐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冒冒失失地闯进屋内。
捉贼捉脏,顾承渊深知的道理,却在姜婉禾这里没了耐心。
“府里进了只野猫,性子坏得很,可有伤到你?”顾承渊一步一步地走近内室道。
“没,没见着。”姜婉禾支支吾吾道。
“窗户怎么开了?”顾承渊“贴心”地关上窗,道:“秋日莫要贪凉。”
“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屋里闷得慌,就开着了。”
床下闹出细微的声响。
“婉禾当心着点,狸奴可爱,到底是畜生,性子阴晴不定。”
顾承渊的足履已至跟前,许茵茵的胆子提到嗓子眼,五指收紧了握在腰间的匕首。
姜婉禾突然起身,道:“屋里闷得慌,千岁爷若是有时间追狸奴,不如陪我逛逛侯府。”
说着,姜婉禾咬了咬下唇,豁了出去一般去勾他腰间玉带。
“逛侯府?”
“是啊,千岁爷不在的时候下人可不让我出门一步。”姜婉禾仰起脸,眼尾泛起薄红,“侯爷既要娶我,却连府里景致都不让看么?”
顾承渊眸色骤深。
姜婉禾何时主动碰过他?
他反手握住那截细腕,触到脉门急促的跳动。
屋里定是藏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顾承渊的余光瞥见床底勾住的一截衣角,心中顿时了然。
姜婉禾见他对床底颇有兴趣,趁机贴了上去,道:“千岁爷既说要好好待我,我却连侯府也看不得。”
“难不成都是假话?”
顾承渊被她问住了,难得姜婉禾愿意主动与他说两句。
“不是假话。”
顾承渊喉结滚动,任由她牵着往外走。
“既然婉禾今日好兴致,为夫陪你走一遭。”
临出门时,顾承渊回头看了眼微微晃动的床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勇毅侯府里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先夫人是在山里长大的,喜欢会结果子的树,老侯爷便在院子里种了几株树苗,而今也才结过一次果。
姜婉禾看着面前的景色,与山里的秋景别无二致,只是果子结的更多些,树长得更高些。
“婉禾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姜婉禾知道这种感觉,像是被山里的鹰鹫盯上,那双眼睛目不斜视地看着你。
人的影子笼罩在它的翅膀之下,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它的视线。
“刚才许茵茵过来看我。”姜婉禾想也没想就交代得干净。
“哦?”顾承渊表现得有些意外,道:“屋里藏人了,本侯怎么不知?”
姜婉禾竟然肯与他挑明了说,这让顾承渊有些意外。
“茵茵她也是担心我。”姜婉禾摘了个猴楂,红通通的果子看着颜色喜庆,递到顾承渊面前,道:“还请千岁爷高抬贵手,放许茵茵一条生路。”
“婉禾怎知......”顾承渊借过那颗果子,欲言又止道。
姜婉禾笑道:“勇毅侯府我不知道,栖禾院我最清楚。”
“五步一岗,连片鸟都飞不进来。”
“茵茵能够溜进勇毅侯府,还能轻而易举地翻窗进来,若非侯爷网开一面,就算是大罗神仙都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站在婉禾跟前。”
“茵茵,婉禾叫的可真亲切。”顾承渊咬了一口,酸涩的猴楂让他变了脸色,“婉禾何时才能这般唤我的名字。”
姜婉禾生涩地开口道:“承渊。”
顾承渊以为自己幻听了,道:“嗯?”
“再大声一点?”顾承渊侧着脸,露出一双耳朵,得寸进尺地凑到姜婉禾跟前,讨要道。
“承渊,”姜婉禾紧着说道,“放过茵茵吧。”
“当然,她既是你的朋友,便是勇毅侯府的朋友。”
顾承渊顺势将她拢在怀里,牙根还残存着猴楂的味道,又酸又涩,道:“下次让她记得走正门。”
“好酸,你这果子怎得吃得进去?”顾承渊咬了一口的果子,抬起手来便要丢掉。
“别扔啊。”姜婉禾抓住顾承渊的手腕,从他的手里抢过那枚果子,道:“我还特意挑了个酸的,别浪费。”
两人像寻常夫妻一般打闹起来,管家眼尖凑近了些,道:“奴听说酸儿辣女,恭喜千岁爷,贺喜千岁爷。”
姜婉禾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红晕,躲在顾承渊身后,将那颗咬了一半的果子塞进口中。
这一趟算是有惊无险,许茵茵看着顾承渊走远了些,顾不得什么仪容仪态,狼狈地逃回将军府时,暗暗骂了一句“老阉贼”。
银枪如龙,挑落满树枯叶,阻隔了许茵茵地去路。
“大哥!”许茵茵却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扑过去抓住枪杆。
许雁笙皱眉收枪,还未等他问起,许茵茵就已经开始哭了。
“怎么了这是?”
“你的救命恩人有难,你救不救。”
“当然。”
“只是我何时有过救命恩人?”
许茵茵抽噎道:“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忘了小姜娘子救你的事情了吗?”
“我记着。”
许雁笙拿下她头上的落叶,道:“好好的,这又是去哪了?”
“我钻勇毅侯府的狗洞,进去看婉禾。”许茵茵寻了个石墩子,缓缓坐下。
许雁笙再怎么骄纵她,也忍不住说上两句,“你可知那是什么龙潭虎穴吗?”
“你钻狗洞进去,可有被九千岁发现?”
“哥,你这么小瞧我?”许茵茵理直气壮道:“好歹我也是练过的,那个老阉贼不可能抓到我的。”
“此事绝无可能。”许雁笙摆手道:“约莫是顾承渊看破不说破,饶你一命。”
“不过,婉禾姑娘为何在勇毅侯府上?”
“哥,那老阉贼要娶婉禾姑娘为妻。”许茵茵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哭道。
“什么?”许雁笙抽过那张请柬,白纸黑字写的东西,定是错不了。
“而且,婉禾姐姐有了孩子。”
许茵茵抹去脸上的泪迹,问道:“哥,你到底救不救?”
许雁笙还来不及应答,春芝便从外面着急忙慌地跑进来,一骨碌摔在地上。
“不好了,不好了。”
“九千岁的马车在咱将军府前停下了,说是小姐在落了东西在府中。”
“胡说八道!”许茵茵站起身来,嘀咕道,“怎么可能?”
“小姐,老爷送您的匕首呢?”春芝颤巍巍地问道。
许茵茵仔细回想了一遍,忽然记起似乎落床底下了。
“糟了。”
老将军还在营中议事,这招待贵客的事,就得落到少将军头上。
“少将军不好了,九千岁已经在正殿候着了。”
“看茶。”
来者不善。
许茵茵擅闯侯府还落下把柄,顾承渊此行必是兴师问罪。
正厅内,顾承渊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许雁笙暗自打量这位传说中的九千岁,身着紫金瑞兽锦袍,玉环腰带显得身姿挺拔,与传闻中判若两人。
“许将军,令妹今日造访寒舍,落下了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刀鞘上“许茵茵”三个小字清晰可见。
许雁笙心头一紧。先前妹妹四处散播顾承渊不举的谣言,如今又带着兵器潜入侯府...
顾承渊的声音没有问罪的意思,道:“令妹真是骁勇,若是叫旁人看了去,还以为令妹是来行刺本侯的。”
许雁笙不动声色地接过匕首:“舍妹顽劣,下官定当严加管教。”
“最好如此。”顾承渊凤眸微眯,“本侯也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许雁笙忽然道:“听闻顾大人要娶的姑娘,与舍妹的闺中好友同名同姓?”
“确有此事。”顾承渊神色中有些炫耀之意,道:“日后令妹若想见内子,大可堂堂正正走正门。”
许雁笙握紧拳头,脱口而出,道:“说起来,下官倒是与小姜娘子有过一段缘分。”
顾承渊侧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许雁笙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那时下官病重,依稀听见小姜娘子想要和下官一起共赴黄泉。”
“许大人你听错了。”
顾承渊打断他,指尖轻叩桌面,明显有些不悦。
许雁笙一拳像是打在棉花上,眸色一沉,声音里压着怒意:“顾大人,强娶民女,非君子所为。”
顾承渊眼底却是一片冷意,道:“许大人,本侯与我家夫人情投意合,何来‘强娶’一说?”
“情投意合?”许雁笙冷笑,“下官倒是觉得,是顾大人一厢情愿罢了。”
顾承渊指尖一顿,茶盏轻轻搁在桌上,抬眸时目光如刃:“许大人还不知道吧,我家夫人如今身怀有孕,安心待嫁,何来一厢情愿之说?”
许雁笙猛地站起身,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顾承渊!你当真以为无人知晓你的手段?婉禾姑娘若真是自愿,为何会被你囚在侯府,连见外人一面都难?”
顾承渊神色未变,语气越发冰冷,道:“许大人,慎言。”
“顾承渊,你凭什么认定她愿意跟你?就凭你权势滔天?”
顾承渊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近许雁笙,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本侯的夫人,自有本侯护着,轮不到外人置喙。”
顾承渊拂袖道:“许大人,你我皆为朝廷效力,不必为了此事伤了和气。”
“令妹擅闯侯府之事,本侯可以不计较,但若再有下次,休怪本侯不留情面。”
许雁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前线战事未定,粮草辎重怕是要顾承渊多出几分力气,这个节骨眼上与他作对,就是拿三军将士在做赌注。
“顾大人,小姜娘子与我将军府有恩,若是她有一丝不愿,我将军府绝不会坐视不理。”
顾承渊轻笑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背影挺拔如松,临到门口时,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劳烦转告许老将军,三日后勇毅侯府大婚,记得来喝杯喜酒。”
桌上的茶盏余温尚存,许雁笙站在原地,望着顾承渊离去的方向,拳头缓缓松开,又再度握紧。
许茵茵从屏风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哥,是我不好,害得婉禾姐姐她......”
许雁笙顿了顿,道:“明日你带着将军府的贺礼,上门去看看小姜娘子。”
“若是小姜娘子有一丝悔意,再从长计议。”
许茵茵担忧道:“可是顾承渊那个老阉贼,还能放我进去吗?”
许雁笙看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这次竟然学会了思前想后,劝慰道:“顾承渊虽然不悦,但也没有多加责怪,再者有小姜娘子护着你,顾承渊也不会为难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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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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