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后许曳睡眠就一直不怎么好，在浴缸里泡了一阵就开始犯困，头点来点去，终于把韩青少说的忘在了脑后，枕在浴缸边睡了过去。
韩青少记着时间，到点了许曳还是没出来，他没有喊人，直接开门进去了。结果一进去就心头一惊，许曳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在浴缸里睡着了。他蹙了蹙眉，伸手拽过一旁的浴巾搭在臂弯里，然后直接环手将许曳从浴缸里抱了出来。
许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韩青少的胳膊，等到人被放到洗手台上坐着脑袋才不那么懵了。
许曳看着韩青少冷冷的表情，看起来是生气了。韩青少给他围上浴巾，然后开始给他吹后面沾湿了的头发。这时候许曳才看到韩青少胸前被濡湿的一片，有些狼狈。
知道自己没有好好坐浴，许曳有点心慌，不知道韩青少会不会罚他。其实韩青少没罚过他，但他一不高兴许曳就要吃苦头是真的。
吹完了头韩青少双臂撑在许曳腿侧，抬头问他:“觉得有没有效果?还疼得厉害吗？”
许曳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说坐浴，回想了一下刚刚好像没感觉到疼，于是摇了摇头。
“是没效果还是不疼了?”韩青少看着许曳，依旧没有责备，只是追问道:“还是你现在连和我说话也不想说。”
许曳看着韩青少，几乎确信他生气了。韩青少的性情反复，许曳是生病后才彻底了解。之前在地下一层，他的情绪不会有这么大的起伏，许曳以为韩青少这辈子都会和联盟军校里一样。
“……你不要老是生气。”许曳像是想了很久才决定开口一样。他盯着韩青少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底气不足，于是又把头低下了。
放在以前，许曳绝不会相信有一天他会这样害怕韩青少。但是现在，许曳的确如此。他在封锁区没被韩青少救出来之前，做噩梦心悸只会因为两个人，逢逢或者韩青少。
在许曳的世界里，韩青少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欺骗和狠心的追杀，他们两个的孩子存在又消失……一切的一切在许曳那里一点点地侵蚀掉他本就不多的安全感。陆瑾对他说过的一切和韩青少曾经对他的讨厌，却从来都那样深刻。
韩青少没料到许曳会这样说，沉默地盯着他，好长时间没说话。直到许曳有点不耐烦地踢了踢脚，韩青少才回过神用浴巾包着他把他抱到了床上。
许曳被送到床上第一时间就是用被子蒙住自己，他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那句话也会让韩青少不高兴。
可下一秒韩青少却将他连着被子一起拢进了怀里，“我会少生气……”
许曳愣愣的，没想到韩青少会这么听话。
韩青少还想再说些什么，旁边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了起来，答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然后把许曳抱得更紧了一些:“我给你找了个心理医生来，带你去看看吧。”
许曳本来还在被子里窝着，听他这样说立刻冒了一只脑袋出来，只是脸色苍白看起来情绪很不好:“我不去……”
韩青少刚要皱眉又想起自己刚刚答应的，叹口气凑上前亲了他一下，“我会少生气，但你也要多听话一点。这个心理医生很有经验，我们看一下说不定很快就会好了。”
许曳又开始抗拒他了，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我没病……你让我一个人住的话我很快就会好了。”
许曳一直固执地认为，是因为韩青少在这里他才会出现那些症状。他对韩青少满是戒备，对韩青少他只有被讨厌的痛苦记忆。所以他想逃离。
可听到这话的韩青少还是没能说话算话，他精神力的不安定昭示了他同样不安定的情绪。
韩青少又生气了，许曳是在自己被他的充沛精神力，轻而易举地入侵精神屏障而动弹不得时知道的。
不听话就会被惩罚，这是许曳在韩青少身上尝到的苦头。韩青少可以很轻松地杀了他，这让许曳因为韩青少答应不强迫他而升起的一丝期待瞬间清零。
许曳控制不住地发抖，眼眶不由自主地一点点红透了，他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是不是你也要把我关三年才算扯平……”
许曳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韩青少要关着他，为什么要和他住在一起，甚至于和他接吻、拥抱、上床。他明明是恨自己的，恨自己关他的那三年多毁了他的一切——和陆瑾的美满婚姻、南区大校前途无量的军旅生涯以及自由。
除了报复，许曳想不出第二个理由。是不是把自己当个随时可以摆布、可以泄欲的宠物就是韩青少的报复?是不是陆瑾死了，这种对他的报复会更深?许曳相信不了韩青少说的他亲手杀了陆瑾的话，但也想不出陆瑾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过陆瑾死了才是韩青少这么喜怒无常，这样折磨他的原因，许曳似乎确定无疑。
韩青少盯着他，一向冷静自持的人此刻也控制不住胸膛起伏，他看着许曳:“三年?许曳，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永远。”
韩青少知道许曳在生病，可是他还是接受不了许曳对他刚刚毫无感情的眼神。三年?从联盟军校相遇到现在他们纠缠了多少年?许曳把他关到地下一层的时候口口声声要关他一辈子，现在许曳却想随时抽离?
许曳听着他的“永远”浑身一抖，终于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韩青少身前塞着裹着被子的许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韩青少环着他后背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两个人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韩青少这个时候才觉得和做梦一样。许曳正在他怀里因为和自己在一起而哭泣。
抽开塞在许曳身前的被子，韩青少伸手将他结结实实地揽进了怀里。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精神屏障被入侵还是哭得太难过，许曳没有抗拒，被韩青少按在身前的时候眼泪还在往外冒。
韩青少抚着他的后背，亲了亲他的眼角:“对不起……”
许曳不知道韩青少的道歉具体指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在记忆恢复之后这是许曳第一次对韩青少哭得这样厉害，韩青少抱着他肩膀微微颤了起来，哭的是许曳，疼的是韩青少。
韩青少换了个姿势，把许曳抱坐在自己身前，满满当当地抱住他。韩青少记得许曳之前很喜欢这样抱。
“对不起……布布……”韩青少又说了一遍，这次在许曳耳后落了个吻。
许曳哭累了，趴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在韩青少强制性的精神疏导中睡了过去。
许曳睡着后韩青少依旧不舍得把他放到床上，他回想着刚刚的一切，觉得浑身疲惫。
许曳红红的眼皮此刻乖乖地阖上，韩青少看了看，轻轻地贴过去吻了一下。
许曳见医生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前一天他情绪不好，韩青少没再逼他。今天干脆直接让心理医生装作查房医生过来，自己在别的地方没有露面。
请来的医生之前是军队里的军医，对战后创伤很有研究。现在是心理学领域当仁不让的领军人物。他很有询问技巧，也很有亲和力。
刚刚见到他的时候许曳十分戒备，甚至要跑出去。但医生始终和许曳保持一个可供信任的安全距离，同时尽可能地从许曳那里了解更多情况。
医生出来的时候韩青少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许曳的病他不问医生都知道应该很严重，特别是许曳昨天大哭了一场，让韩青少更加放心不下。
“严医生，怎么样?”韩青少过来眉头微皱问道。
“他现在的状态，我初步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不过不是战后创伤……你先别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进了待客室，严医生保持了当兵时的一贯作风，毫不拖泥带水:“他的情况比你描述得要更严重。”
韩青少久违地感受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在当时许曳从地下一层消失杳无音信时，韩青少体会得最深刻。然后是现在。
“我看了他在这个医院的诊断记录，诊断结果是ASD急性应激障碍。ASD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先兆。只是在创伤后的一段时间最先发展起来的是ASD，多是急性的应激反应。按照警卫的笔录，他的症状确实都符合。不过他的情况复杂在精神屏障被修复后经历了一段失忆期，这是导致他病情拖延和诊断失误的关键点。”
严医生用手在面前划了一条线:“ASD如果持续发展会继而恶化为PTSD，因为病情不好控制，所以大部分的ASD很容易发生恶化。按照我刚刚的询问来看，这个患者应当在失忆前就已经是PTSD了，早就出现解离反应和非物理创伤导致的慢性疼痛以及睡眠障碍等等症状。”
韩青少微微握拳的右手此刻更紧了紧，他这时才知道许曳病得多么严重。
“你和我说他突然对你很冷漠、很平淡，像变了个人一样，情绪也很单一，是因为他正处于PTSD中的情感麻木。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是一种心理防御。之前诊断为战后创伤太过草率。通过我跟他聊的情况来看，他的应激障碍多半……跟你有关，不过具体的原因他因为还不能完全信任我，始终不愿意透露。”
韩青少看着医生，甚至忘了说话。他没想到许曳生病是因为自己，是自己把他弄得生病了。
“因为创伤有关于你，所以他会对你产生排斥和恐惧的态度，这种恐惧在他那里甚至跟生命有关，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威胁生命安全的激烈事件吗？”
韩青少迟钝地想了想，眉头很紧地摇了摇头:“他……他一直说我要杀了他，但我从来没有，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以为，是不是被迫害妄想症?”
严医生慢慢地摇了摇头:“看起来不像，这应该是他心里的秘密……”
“严医生，那你刚刚说的情感麻木是?”韩青少追问道。
“这是PTSD中的典型症状。简单来说他现在这样是因为体验不到情绪，不管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而不是主观上有情绪。他无法体验到爱、快乐、满足，对一些负面情绪也会产生麻木，就算有人现在欺负他，他可能也做不到愤怒。只有涉及到安全的时候才会激起他心底的恐惧和防备。所以他已经在你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激烈的情绪，他只是想离开。”
韩青少有些呆滞地看着他:“他、他不爱我了是吗？”
严医生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明白，他不是不爱你了，而是他根本感受不到爱的情绪。就算你对他说你爱他，他也感受不到温暖和共鸣，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你也不用担心他会不会恨你，他连爱都没有，恨又从何谈起?”
医生说得很直白，也很刺耳。
韩青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说道:“但是他昨天大哭了一场，哭得很伤心。”
医生推了推眼镜，眉头皱了起来:“那他一定很痛苦，很可能是一直被压抑的创伤记忆以及与此相关的痛苦一起爆发。一定要尽力避免这样的刺激。情感麻木不是感情彻底消失，只是被禁锢了，创伤记忆就是打开这个禁锢之门的钥匙。”
韩青少再次想起许曳昨天的崩溃，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他还会好吗？该怎么治疗呢?”
“首先你需要明白，他现在的情绪状态和刚出生的婴儿的认知相似，除了保证身体基本的生存运转，他还无法处理更复杂的社会情感。
“他也无法理解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你会感觉很难和他沟通，因为他没办法正确表达内在的混乱，他只会知道自己不舒服，但什么样的不舒服他说不出来。所以你要尽可能地包容他，不要奢求向他索取太多的情感反馈。”
韩青少轻轻地点了点头，在严医生面前像个懵懂的学生。
“当然必要的时候需要药物干涉，但最重要的是重建他的安全感，让他感觉到被理解、被接纳，而不是一味被强迫。”
严医生放下了水杯，看着韩青少棱角分明的脸，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却没有躲闪，直言不讳道:
“韩先生，如果他是您的爱人，恕我直言，您大概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他对您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更不要提安全感了。如果你们现在做不到分开，至少也要先离开封锁区这种战乱环境，到更能让他放松的环境里让他一点点地软化情感麻木。这不是绝症，只要有心，会有效果的……”
医生那句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一直响在韩青少耳畔，直到他回到病房，看到躺在床上发呆的许曳，肩膀突然垮了下来一样。
许曳坐起来看他，知道那个医生是韩青少找的，心里不大舒服。可是韩青少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什么也不说，只是将他抱起放在腿上，然后忽然孩子一样埋在他的胸口。
半晌，许曳感觉到了胸前被洇湿的布料，韩青少哭了。
许曳愣愣地坐在他怀里，不知道该干什么。
韩青少慢慢抬起头，明明很凌厉逼人的一双眼睛，现在睫毛被眼泪濡湿，眼皮微红，显出韩青少难得的脆弱:
“许曳，我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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