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细密的雪飘飘扬扬落到林乡的地界上。
已近黄昏。
林乡虽是不大，倒也是有城墙的，只是年久失修，雨一下就掉墙皮。挨着城门，街道两边的房屋跟前都搭着竹棚，棚上多少积着些泥土。
正是人进人出的地方，不乏生意。于是，左边棚下支个茶摊，对面棚下开了间包子铺，皆是热气腾腾。
一个身材瘦小、头发蓬乱的小乞丐缩在茶摊边上的角落，睁着眼睛盯对面包子铺那新端出来的一笼包子。
她边上还坐着几个小乞丐，神色焉焉的，靠着墙跟在睡。
但她很轻易就跟其他小乞丐显出分别来。
她身上的衣服破烂，但不脏；头发散乱遮住脸，却一点不油腻。
总的来说，这是个第一印象让人有点害怕却并不讨厌的小乞丐。
谷冬大口呼吸。脖间无形的枷锁收缩勒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谷冬坐在地上，感觉到各处的骨肉都仿佛在经历某种撕扯。
她现在还能忍受这种痛苦，能装作它不存在，再继续走远，大概就会影响到她的正常行动了。
已经到她的极限了吗？
谷冬恹恹地想着。
蒸屉后面站着的店家，圆脸白面，滚滚的身体裹在襜衣下，露出来的指头也白。
谷冬的目光从白嫩嫩的包子移到馒头似的店家身上，艰难咽了一口口水。
那双黑黢的眼睛从发隙间露出来，无端凶狠，甚至显出某种杀气。
包子铺的店家被这幽幽目光盯得发慌，好几次抬头和谷冬对上眼，只看着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绿光越来越盛，表情却愈发严肃。
店家手一抖，一个包子就脱手滚到桌子上。谷冬的视线跟着那包子滚到桌子上。
店家去捡包子，还没放回蒸笼里，一抬头看见谷冬，抓着包子的手颤颤巍巍就往下沉。
左右不过是一个包子。狠一下心，胖乎乎的店家朝谷冬弯弯手指。
谷冬眼睛噌一下亮起，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来，快步跑到铺子跟前，昂头看店家。颇有几分乖巧的模样。
店家掩嘴轻咳一声，小声道：“我看你天赋异禀，帮我做件事，这包子就先给了你。”
他颠了颠手里的包子:“往前走百来步，还有一家包子铺，店家与我关系好得很。你去那，就蹲在她对面，像盯我一样盯着她。直把她盯得早早收了摊，就算你成了。”
说着，便把那烫手的包子扔给谷冬。谷冬接住包子，被烫得一激灵，怕冷着包子，连忙把它揣进怀里。她朝着店家认真点三下头，笔直转身朝前走。
眼见着谷冬走开了，店家终于松口气。又看她一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似在数数，店家摇摇头。
怕不是个傻子。
再抬头，只看见对面墙角那几个小乞丐也站起来，远远跟在谷冬后面。
店家“啧”一声：“看着小小的，原来还是个乞丐头子。”
乞丐头子往前走了五十六步，巷子横里冲出来一个人，猛地扑到她身上。两个人倒在地上。
谷冬直对上一张表情凶狠的脸。他死死压着谷冬，双手双腿张开贴住地，试图把她锁在地上。
谷冬手脚被压住无法动弹，片刻没有犹豫，直接拿头去撞他的脸。
那人“啊”一声抽手捂住鼻子，手隙流出血来。
谷冬趁此空隙翻身过来，坐在那人身上擒住他的手，又抬脚把他的脑袋踩在地上，偏着头问：“你是谁？”
话音刚落，耳旁传来一声急切的“啊”。谷冬撤身快速站起，两步跨远。
又是一个小乞丐冲了过来，不过没扑到人，被地上的人绊了一下直接扑到地上去了。
这回谷冬倒认出来了。这是方才蹲在自己边上的那个乞丐。他们看着都不大。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
谷冬隔着布料摸了一下包子，切实的温度透过布料传到手尖。她一下没犹豫，撒腿就往前跑。
后来的那个乞丐猛地扑上来扯住她的脚，双手紧紧抱着。
谷冬用手轴去撞他脖子，那人却死命抱着，好不容易挣脱，从后面又冲过来三个乞丐。
两个抱腿，两个抱手，死死把谷冬定在原地。
他们皆是身材瘦弱，又因长久没吃饱过饭，浑身无力，此刻是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到谷冬身上。
被谷冬撞脸的那个乞丐晃晃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鼻子走到谷冬跟前，盯她两眼，黑黢黢的手伸进谷冬怀里，摸出来包子。
谷冬看见他对自己投过来一个鄙夷的眼神，当下更加奋力地挣扎。
那人指着自己将将止血的鼻子，语气忿忿：“一个包子，乖乖给了就是，你闹这么多事。”
说着，把包子揣进怀里，低头四下寻寻，没找到像样的石头，又抬起头来，一拳照着谷冬肚子打过来。
谷冬一下疼得忍不住弓起腰，身子往下缩。抱脚的两个乞丐干脆撒开手，其中一个抬脚从后去踢谷冬的背，抱手的两个也顺势撒开手。
谷冬被踹到地上，紧接着就是密密麻麻的踹。谷冬蜷缩成一团，只能堪堪挡住脸。
似是出了气，一伙人蹿进小道走了。
谷冬伏在地上，久久喘出一口气。
街道上的行人看热闹似的看完了这一场闹剧，又都散了。
谷冬浑身疼痛，挨着地的耳朵听见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比往常更加响。不知听了多时，她终于有些力气爬起来。
人们下意识地避开这个形容乞丐，甚至看着比乞丐更加凄惨的人。有人小声感慨了一声“可怜”，又看着那人瘸一瘸地往前挪。
谷冬数着步子，过百了还不见那家包子铺，知道是自己步子迈得小不作数，眼泪却忍不住流下来，糊住眼睛。
谷冬擦去眼泪，继续往前走，只是不再记步。她表情一如往常地严肃，除去不大灵便的腿脚，好似无事发生。
不多时，谷冬便看见了馒头口中的那家包子铺。
只是此时天色昏暗，行人渐少，站在铺子后面的店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关门。谷冬便在铺子对面寻了块空地，坐着，一眨不眨地看店家关门。
店家倒是没注意到谷冬。她收拾完东西就去关门，只抬头的时候看见对面蹲着一块黑糊，疑心是条黑狗，啐一口便从里关上了门，砰一声。
寒风凄厉。
谷冬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又坐了会儿，或许是找到了答案，谷冬扶着墙站起来。
她不知道去哪，依稀记得来时在城外看见了几间破屋，便朝着城门走。
谷冬是一路流浪来的林乡。
逃离文夏后，她一路朝南，不知走了多时。所见的上一场雪落在澄阁前的腊梅上，这场雪飘飘扬扬，却落到了林乡。
她起初听人说往前走就是林乡时并没有注意，直到某一日知晓此方地界归属沽国。
姝东宇曾与她说过，南丹国下的沽国民风尤其淳朴。
南丹国的地界，文夏国难以插手。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是以，谷冬才绕路来了林乡。
谷冬抬眼看见夜色朦胧中城门模糊的轮廓，轻声道:“骗子。”
城外的破屋原先是供奉神仙的庙宇，香火不断，斩梯三百年，逐渐落败。
难得一个庇护之所，自然早就挤满了人。
谷冬推门，推不开，又用力推一下，门开了。
破门边上，一个老乞丐慢慢收回腿，抬头去望谷冬。
谷冬迈步走进屋，四下望望，只见屋内微弱的火光照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她甚至还看见了方才打骂她的那几个乞丐。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她身上。
领头打她的那个乞丐朝谷冬龇牙。
寒风吹来的时候，谷冬听见一阵阵的牙颤声，好像深渊里恶鬼的呼啸。
没有多想，谷冬往后退，关上门，哆哆嗦嗦朝别处走。
破旧的草鞋踩到厚厚的雪上，咔擦咔擦。谷冬抬脚还没落下，又是一声咔嚓。
谷冬猛然回头，只见门口那个老乞丐隔着十来步跟在她后面。
看见她回头，那人笑一下，皮肉扯着嘴角上扬：“夜深了，在外面多冷，会冻死人的。进屋里去吧，里面还有位置。”
谷冬不答话。
那双浑浊的老眼上下扫视谷冬，肯定地说：“你这样年纪的孩子，一个人是很危险的，尤其这雪夜，跟我走，我带你去烤火……”
谷冬盯他一眼，拔腿就跑。
只是她一路忍饥挨饿来到林乡，又才被打了一顿，浑身无力，根本跑不快。
老乞丐很快追上谷冬，隔了几步的时候干脆往前一扑，把谷冬扑倒在地，按进雪地里。
谷冬用腿去蹬老乞丐，左手抓他的脸，右手在地上探。
老乞丐表情狰狞，一手按住谷冬的肩膀，一手从怀里掏出些破布条要捆住她的手脚，呢喃又似宽慰地说：“本来也是个死，发发善心，救救我吧，我会记住你的功德，给你上香烧纸……”
谷冬脑袋往上一撞，硬骨头砰地一声响。老乞丐被撞得有些恍惚，只迟滞了片刻，谷冬手里抓到一块石头，一下敲在老乞丐头上。老乞丐叫一声，伸手捂住伤口。
谷冬推开老乞丐，眼神凶狠，正发力，要再砸他一下，砸死最好，刹那之际，一道灰色的身影瞬息而至，一手抓一个，把谷冬和乞丐一下拎了起来。
抓住谷冬颈脖的细长手指噌噌长出尖锐的红色指甲，抵着她的脖子，戳出一道血痕。
谷冬喘不上气，不自觉去掰掐住自己的那只手。
余光里，灰白的头发下显出一张鼠一样尖细的脸。
是妖。
有妖，是不是也会有修行者。
有修行者，那她是不是也能……
鼠妖表情凶狠，眼露焦急，朝前面黑森森的林子叫喊，细小的红唇一张一合，声音尖锐：“杨简白！两条人命在手，你安敢抓我！”
说着，手下用力，作势要把谷冬两人捏死。
谷冬的脖子几乎要被掐断，发不出半点声响，老乞丐却嚎嚎大哭，还有精力叫喊着救命，中气十足。
谷冬气得眼睛通红，拿着石头，异常艰难地、梆梆捶着老妖怪的手。
滴答滴答的声音伴着尿骚味，引人注目。是老乞丐吓尿了。
鼠妖余光瞪谷冬一眼，手下再用力，就听两个人仔子全都安静下来。她大气不敢喘，紧盯着前方。
深山白雪，树木林立，有风吹过。
十步远处，一个容貌少年的人现出身形。他手持双剑，冷笑一声，呵道：“拿两个凡人威胁我，鼠精，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话未毕，白光一闪，长剑直刺鼠妖胸膛。
鼠妖扔开手上两个凡人，使出全身法力接剑，往后一退，勉强抵住，抬眼却不见少年踪迹。
身后忽现剑气，鼠妖心底一惊，当即张开左手去抵剑。
一时之间，鼠妖右手抓着剑刃，左手也正好挡住刺过来的……
一块石头？
鼠妖微怔，下一瞬，长剑破空而至，噗一声扎进她的胸口。
鼠妖直愣愣跪倒在地，嘴里吐出鲜血。
不远处，谷冬手撑地，掷出石头的手微微颤抖。
看着鼠妖倒地，谷冬抖着手背用力擦去嘴角的血，眼神凶狠。
老妖怪，好险没被你掐死。
少年偏头看一眼谷冬，满眼惊奇。很快就克制眼神，走到鼠妖跟前。
鼠妖趴在地上，两只眼睛死盯着他，骂道：“杨简白，你出阴招，你不得好死！我今日所受折磨，你明日必定……”
少年歪头假意掏掏耳朵，敷衍：“哦哦，说完了吗？”
说着，便对着鼠妖掐诀，用法力牵引着鼠妖的内丹缓缓析出。
鼠妖尖叫一声，旋即更加言辞激烈地辱骂杨简白。
局势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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