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将西山别墅彻底吞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寂静里。这一次,黑暗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还有一种沉重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勉强照亮书桌一隅。那张被画上了突兀划痕的女子画像、古老的铜盒、泛黄的照片,都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投射来的沉默注视者。
我和程未晞面对面坐着,中间摊开着一张我们在书房角落里找到的、同样蒙着厚厚灰尘的、比例尺极小的本地区域老旧地图。地图纸张泛黄发脆,上面的许多标注已经模糊不清,但大致能辨认出盘山公路的走向和几个模糊的地名。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大概十五公里外,有一个叫‘清水涧’的小村子,地图上标了个很小的邮电所符号。”程未晞的指尖点在地图上一个模糊的小点上,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一种灼人的光亮,“这是我们最近的可能求救点。”
十五公里。在平坦的城市道路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崎岖陌生、起伏不定的山林盘山路上,还是一个保守的估计,对我们两个体力一般、毫无野外经验的人来说,不啻于一场艰苦的长征。而且,这地图不知是哪个年代的,那个小村子、那个邮电所,如今是否还存在,都是未知数。
但没有别的选择了。
等待是坐以待毙。尝试修复线路已被证明是徒劳。顾言晟不知何时会回来,而他归来后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李嫂的伤势不能再拖。
我们必须走。
“食物和水要尽量多带,但也不能太重。”我盯着地图,努力记住那几个模糊的弯道和可能的岔路口,“山里天气多变,得准备防雨和保暖的东西。”我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和山里的寒气。
程未晞点了点头:“我去找找看。”她起身,再次走向那个仿佛藏着无数陈旧物资的储物间。
我则留在书房,继续研究那张该死的地图,试图将路线刻进脑子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半是恐惧,一半是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程未晞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旧的军用水壶(已经清洗过),几块独立包装的压缩饼干(不知过期多久了),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水果刀,甚至还有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是男式的旧雨衣和一团绳子。
“只有这些了。”她将东西放在桌上,语气有些无奈。别墅里能找到的有用物资实在有限。
“够了。”我深吸一口气,“至少能应付一下。”
我们开始沉默地整理行装。将水壶灌满清水,压缩饼干和水果刀用一块布包好,雨衣叠好。程未晞甚至找来一个小手电筒,试了试,光线微弱,但总好过没有。
整个过程,我们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和沉默。每一次拉上背包拉链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都显得格外清晰。
准备妥当后,我们再次去看了看李嫂。她依旧在昏睡,呼吸微弱。我们将一杯清水和一些弄碎的饼干放在她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帮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心中的负罪感和紧迫感更加强烈。
“我们会尽快带人回来。”我对着昏睡的李嫂,也对着自己,低声承诺。
退出李嫂的房间,站在冰冷空旷的门厅里,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背包并不重,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在我们的肩上,也压在我们的心上。
抬头看向窗外,依旧是浓墨般的漆黑,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现在就走吗?”我低声问,声音有些发紧。
程未晞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眼神里闪过一丝畏惧,但很快被坚定取代:“嗯。趁天黑,不容易被发现。而且……白天山里万一遇到护林员或者……”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她担心的是顾言晟的人。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我用力点了点头。
最后看了一眼这栋如同巨大棺椁般的华丽囚笼,我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
程未晞的手几乎同时覆了上来,压在我的手背上。她的手同样冰凉,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决绝和……一丝为对方鼓劲的意味。
然后,一起用力。
“嘎啦嘎啦—”
沉重的别墅大门被缓缓推开,山林间冰冷潮湿、带着浓郁草木和泥土气息的空气瞬间涌入,如同一个冰冷的拥抱,让我们同时打了个寒颤。
门竟然没锁?这会是顾言晟的陷阱吗?
门外,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门前台阶下那盏功率极低的老旧门灯,散发着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几级石阶和前方一小片碎石路面,再远处,便是吞噬一切的浓黑。
身后的别墅,像一个沉默的巨兽,即将被我们抛在身后。
而前方的黑暗,则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渺茫的希望。
“走吧。”程未晞低声说,率先迈出了第一步,踏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我紧随其后,反手轻轻带上了别墅的大门。那一声轻微的合拢声,像是一个阶段的终结。
我们没有打开手电,依靠着对门前一小段路的模糊记忆和逐渐适应黑暗的视觉,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碎石车道,向着下方盘山路的主干道方向走去。
脚下的碎石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这极致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踩空或踢到石子的细微动静,都让我们的心脏猛地一缩。山林里的风声似乎也消失了,只剩下我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擂鼓般的心跳。
黑暗如同有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包裹着我们。能见度极低,只能勉强看清脚下几步远的模糊路面轮廓,两侧是高耸的、黑黢黢的树林轮廓,像无数沉默而巨大的守卫,冷漠地注视着两个渺小的不速之客。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四肢百骸。每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微的草木窸窣声,都可能让我们瞬间僵直,屏息凝神,直到确认那只是风声或小动物弄出的动静,才敢继续前行。
我们走得很慢,彼此靠得很近,手臂时不时会碰到一起,从那短暂的、冰凉的触碰中汲取着微不足道的勇气和确认对方的存在。
终于,碎石车道到了尽头,连接上了那条粗糙的柏油盘山路。路面在这里显得宽阔了一些,但也更加漆黑,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通往未知深渊的黑色带子,蜿蜒消失在浓墨般的山林深处。
站在这条路的起点,回望身后,别墅那点昏黄的灯光已经被树木彻底遮挡,再也看不见了。我们彻底被抛入了这片荒野的黑暗之中。
“沿着路,一直向下。”程未晞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像是在为我们自己指明方向。
“嗯。”我低声回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恐惧。
我们并排走上了盘山路,尽量靠着内侧行走,远离外侧那看不清深浅的、可能存在的悬崖或陡坡。
黑暗和寂静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也放大了时间流逝的缓慢。我们机械地迈动着双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神经紧绷到了极致。背包并不重,却感觉越来越沉。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小时,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天色依旧没有任何放亮的迹象,双腿已经开始发酸,喉咙也因为紧张和呼吸冷空气而变得干痛。
就在我们麻木地向前挪动时,程未晞忽然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嘘!”她极低地惊呼,声音紧绷,带着极大的惊恐,“听!”
我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侧耳倾听。
除了风声和我们自己的心跳,似乎……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引擎轰鸣声?从盘山路的下方,很远的地方传来?
而且……那声音似乎正在逐渐变大?正在靠近?!
有人上山?!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我们!
是顾言晟?!他回来了?!在这个时间点?!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我们!如果被他发现我们试图逃跑……
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快!躲起来!”程未晞的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调,她猛地拉扯着我,跌跌撞撞地冲离路面,扑向右侧黑黢黢的、陡峭的山坡树林!
我们也顾不上荆棘和碎石了,连滚带爬地冲下路基,拼命地往树林深处钻!树枝和带刺的藤蔓抽打在脸上、手臂上,火辣辣地疼,但我们浑然不觉,只求能尽快逃离那条即将被车灯照亮的路面!
我们踉跄着躲到几棵粗壮的大树后面,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树干,屏住呼吸,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喉咙!
引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已经能听出是性能良好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一道刺眼的、如同利剑般的白色光柱,猛地从下方的弯道后射来,瞬间撕裂了浓重的黑暗,扫过我们刚才站立的路面,然后缓缓向上移动!
光线极其强烈,甚至穿透了稀疏的树木,在我们藏身的不远处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我们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连大气都不敢出,身体因为极度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紧紧靠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不被这可怕的声势吓瘫在地。
车子没有减速,保持着稳定的速度向上驶来。引擎的轰鸣声近在咫尺,震动着脚下的土地。
终于,一辆黑色的、车型熟悉的轿车(是顾言晟常用的那款!)碾过我们藏身处的正前方路面,刺目的尾灯像两只猩红的眼睛,冷漠地扫过黑夜,然后继续向着山顶别墅的方向驶去。
引擎声和灯光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弯道后方。
山林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但我们剧烈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以及身上被树枝划出的火辣辣的疼痛,都在提醒着我们那无比真实的恐惧。
我们依旧僵硬地靠在树干上,许久没有动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内衣,此刻被山风一吹,冰冷刺骨。
“……是他。”程未晞终于颤抖着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后怕。
“……他回去了。”我喃喃道,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他这个时候回去,发现李嫂受伤,发现我们不见了……会怎么样?
巨大的恐惧再次如同冰水般浇下。
但我们不能回去。绝对不能。
“走……”程未晞用力吸了口气,站直身体,尽管双腿还在发软,“我们必须……更快一点……”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有一种被恐惧激发出的、更加决绝的坚韧。
我点了点头,抓住她冰凉的手。我们互相搀扶着,艰难地从灌木丛中爬回路面。
站在路上,回望山顶方向,那里依旧一片漆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们都清楚,风暴或许已经在那里酝酿。
我们转过身,不再回头,咬着牙,忍着身上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加快了脚步,向着山下,向着那片依旧被浓重黑暗笼罩的、未知的深渊,一步步走去。
前方的路,似乎更加漫长,更加黑暗了。
(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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