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归来的那座华丽囚笼,似乎并未因我们的离开和返回而有任何改变。冰冷的灯光,昂贵却毫无生气的家具,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静谧。但空气中,某些东西已经悄然不同。
那场发生在露台上的短暂冲突,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
顾言晟在回到公寓后,依旧没有对晚宴上的插曲发表任何看法。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们一眼,便径直走进了书房,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闷而最终的声响,如同给今晚的一切画上了一个休止符——至少,是他所允许的休止符。
但这沉默本身,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不安。像暴风雨前极度压抑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无法呼吸。
我和程未晞沉默地站在玄关,身上还穿着那束缚人的华服,像是两个误入歧途、等待最终发落的灰姑娘,只是这里没有仙女教母,只有冷酷的审判官。
脱下沉重的鞋子和勒得人喘不过气的礼服,换上柔软的家居服,这个过程机械而麻木。冰凉的真丝布料贴在皮肤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我们甚至没有互道晚安。
程未晞低着头,像一道苍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飘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那扇门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再次将她与外界隔绝。
我站在空荡的客厅中央,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只剩下冰冷的后怕和迷茫。我冲动了。我破坏了“林晚”该有的行为模式。我为了程未晞,公然挑衅了那个圈子里的人。顾言晟会怎么想?他会因此惩罚我吗?更可怕的是,他会因此迁怒于程未晞吗?
那个张倩,绝不会善罢甘休。她看向我最后那恶毒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这一夜,注定无眠。
我躺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听着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鸣,耳朵却高度警觉地捕捉着公寓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书房的方向始终安静。程未晞的房间也毫无声息。
这种绝对的安静,比任何声音都更折磨人。
直到后半夜,窗外开始起风。
起初只是树梢轻微的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很快,风声变得凄厉起来,呼啸着撞击着巨大的落地窗,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疯狂地拍打玻璃,想要闯入这片冰冷的奢华之地。
远处天边,沉闷的雷声如同巨大的石磙,缓缓碾过乌云密布的天空,带来隐隐的震动。
要下雨了。
而且是一场暴雨。
我的心脏随着雷声的逼近而越缩越紧。我从小就怕打雷,那种突如其来的、仿佛要撕裂天空的巨响,总能轻易地击溃我的心理防线,让我想起一些并不愉快的、被遗忘的童年记忆。
在这个陌生而恐怖的世界里,这种恐惧被无限放大。
又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将卧室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是几乎震碎耳膜的、炸裂般的雷声!
“啊!”我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用被子蒙住了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系统的消失,穿越的茫然,顾言晟的压迫,晚宴的冲突,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突破口,随着对雷声的本能恐惧一起爆发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浸湿了枕芯。
我好想家。想那个虽然平凡却安全的、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想那种不用担心下一秒就会遭遇不测的、普通人的生活。
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我,几乎要将我撕裂。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敲门声,穿透了狂风暴雨和我的抽泣声,响了起来。
我的哭声猛地一窒,全身僵硬。
是谁?
顾言晟?不可能。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敲我的门。
女佣?也更不可能。
那么……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门外安静了一瞬,似乎在等待回应。见我没有动静,敲门声又响了一次,比刚才稍微重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林晚?”一个极其轻微、被风雨声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程未晞!
她……她怎么会来?
我猛地掀开被子,甚至来不及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跳下床,冲到门边,慌乱地打开了门。
门外,程未晞穿着那身灰霾色的家居服,赤着脚,站在昏暗的走廊光影里。她的长发有些凌乱,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苍白,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她的手里,竟然抱着一个额外的枕头和一床薄薄的毯子。
又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我吓得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程未晞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显然哭过的、狼狈的脸,和她自己一样苍白。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快地将手里的枕头和毯子塞进了我的怀里。
毯子很柔软,还带着一点点她身上特有的、微尘和松节油混合的清苦气息。
“我……”她的声音被紧接着的雷声打断,听起来有些破碎,“……我那边窗户,好像有点漏风,吵得睡不着。”她垂下眼眸,避开我的视线,语气生硬而快速,像在背诵一个仓促编造、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理由,“你这里……似乎安静点。能……借个地方吗?我打地铺就行。”
她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握着毯子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根本不是在询问。她是在用一种笨拙的、近乎破绽百出的方式,闯入了我的空间,试图……安抚我?或者,是寻求彼此的依靠?
我看着怀里柔软的枕头和毯子,看着她赤着的、踩在冰冷地板上的双脚,看着她低垂着眼睑、却依旧无法掩饰那丝惊惶和担忧的侧脸(她分明也是怕这雷声的,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所有伪装的坚强和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晚宴上她孤立无援的苍白,露台上她震惊复杂的眼神,此刻她抱着枕头毯子、编着拙劣借口站在我门外的样子……
一股汹涌的、酸涩的热流猛地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再次触碰到那道淡淡的疤痕),用力地、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拉进了我的房间!
然后,我反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外面狂暴的风雨和雷声,暂时隔绝在外。
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和程未晞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呼吸可闻。怀里还抱着她塞过来的枕头和毯子。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模糊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
她的手腕还被我紧紧抓着,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她没有挣脱,只是抬起了眼,看着我。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未褪的惊惶,有被识破谎言的尴尬,有深深的担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脆弱。
又一声巨雷炸响!
我们两人同时剧烈地一颤!
下一秒,几乎是出于本能,我松开了她的手腕,却张开手臂,猛地抱住了她!
紧紧地!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仿佛抱住的是狂风暴雨中唯一的一根浮木,是冰冷深渊里唯一的一点微光。
程未晞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冰,呼吸都停滞了。她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
但我没有松开。我把脸埋在她瘦削的、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浸湿了她单薄的家居服。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独,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害怕……”我听到自己哽咽着、语无伦次地低语,“……我好怕……雷声……还有……所有的一切……”
我的身体因为哭泣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被我紧紧抱住的程未晞,身体那极致的僵硬,持续了漫长的几秒钟。
然后,我清晰地感觉到,她紧绷的肩背肌肉,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一只冰凉的手,带着迟疑和生涩,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落在了我的后背上,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打着。
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没有说话。
只是任由我抱着,任由我的泪水浸湿她的肩头,然后用那只冰凉的手,生涩地拍着我的背。
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也像是在安抚她自己。
窗外的雷声依旧轰鸣,风雨依旧肆虐。
但在这个昏暗的、与世隔绝的房间里,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紧密到窒息的拥抱里,某种坚硬的、冰冷的东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化、瓦解。
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瑟瑟发抖、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兽,凭借着最原始的本能,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微薄的、却真实存在的体温和生机。
我的心跳慢慢不再那么狂乱,哭泣也逐渐变成了低声的抽噎。但我依旧没有松开她,她也没有推开我。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房间中央,在昏暗的光线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的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我的脸颊贴着她冰凉却柔软的颈窝。我们都能听到对方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声,感受到对方身体细微的颤抖慢慢平息。
这个拥抱,无关**,甚至超越了简单的友谊。
它是一种在绝境中诞生的、**裸的依赖和信任。是两个孤独灵魂在巨大恐惧面前,本能地靠近,报团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雷声渐渐远去,变成了沉闷的轰鸣,雨声也变得淅淅沥沥。
我的情绪终于慢慢稳定下来。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抱着她,而她也默许着,甚至生涩地回应着,我的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
我极其缓慢地、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臂。
程未晞也顺势放下了那只一直轻拍着我后背的手。我们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但气氛不再尴尬,反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而安宁的亲密感。
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却像是被雨水洗过一般,清澈而柔软,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死寂和麻木,只有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平静。
我们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各自移开目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我没有再提她那个“漏风”的拙劣借口。
她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
有些东西,无需言明,彼此心照。
我默默地抱起掉落在脚边的枕头和毯子,走向那张大床。
“床很大。”我低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一起吧。地上冷。”
程未晞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像是共同守护着一个脆弱而珍贵的秘密。
我睡在了一边,给她留出了足够大的空间。她安静地躺了下来,躺在另一边,背对着我,身体微微蜷缩着,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猫。
我们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
灯熄灭了。
房间里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身体的疲惫和情绪的剧烈波动很快袭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我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时,我感觉到,身边那个一直紧绷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放松了下来。
然后,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
一只冰凉的手,在黑暗中,带着迟疑和试探,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我的手背。
像一片雪花落下,一触即分。
仿佛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又像一个最终的、确认般的触碰。
我没有动,也没有睁眼。
只是在那触碰消失的瞬间,翻过身,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覆盖在了她刚才触碰过的地方。
我的手心温热。
她的手背冰凉。
在黑暗和雨声的掩护下,我们的手就这样极其克制地、保持着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接触,共享着那微不足道却真实无比的暖意。
一夜无梦。
风雨终会过去。
而某些东西,在昨夜的电闪雷鸣和无声的拥抱中,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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