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温暖而安宁的混沌中缓缓浮起的。
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一种久违的、沉入水底般的踏实睡眠。窗外,暴雨早已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几近于无的余滴,敲打在窗沿或空调外机上,发出规律而催眠的轻响。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我感觉到身侧传来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极轻地拂过我的耳廓,带来细微的痒意。我的后背紧贴着一片温热而柔软的触感,隔着薄薄的睡衣面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轮廓和温度。一条手臂,并非沉重地压着,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沉睡后的松弛,搭在我的腰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触碰着我睡衣的边缘。
是程未晞。
我们……竟然就以这样亲密无间的、仿佛相依相偎的姿势,睡了一夜。
昨夜所有的惊慌、恐惧、眼泪和那个突如其来的、紧密到窒息的拥抱,如同潮水般迅速回涌进脑海,让我的脸颊瞬间灼烧起来。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在寂静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极轻,生怕惊醒了她,也生怕打破这脆弱而……令人心悸的亲密。
我们竟然同床共枕了。
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这跨越了无形界限的靠近,本身就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试图借助从厚重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灰蓝色的熹微晨光,打量她的睡颜。
她面向着我这边,蜷缩的姿势放松了许多,不再像昨晚那样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长发散落在枕头上,有几缕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和微微汗湿的颈侧。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睡眠带来的、柔和的平静。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嘴唇微微张着,呼吸轻柔。
她睡得很沉。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安稳沉睡。
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昨夜她抱着枕头站在门外那笨拙又勇敢的样子再次浮现眼前,一股极其复杂的、汹涌的情感漫上我的心头。是酸涩,是怜惜,是一种想要保护这份脆弱的安宁的强烈冲动,还夹杂着一丝陌生的、让人心慌意乱的悸动。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搭在我腰侧的手上。她的手很漂亮,手指纤细修长,指节分明,只是指尖总是泛着凉意,此刻却因为共享体温而透着淡淡的暖色。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也清晰可见,像一道无声的控诉,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份晨间的静谧。
我鬼使神差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想要去触碰一下她的指尖。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她的瞬间——
搭在我腰侧的那只手,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瞬间屏住,像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飞快地缩回了手,紧紧闭上眼睛,假装仍在熟睡。
身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是程未晞醒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僵硬了一瞬,似乎也意识到了我们之间过于亲密的姿势。那条搭在我腰侧的手臂,以极其缓慢、极其小心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带着明显的迟疑和不舍,缩了回去。
温暖的触感离开,身侧顿时空了一块,微凉的空气侵袭而来,让我莫名感到一丝失落。
她似乎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了。
我们之间再次恢复了“安全”的距离。
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尴尬和沉默,而是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张力。我们都醒着,都知道对方醒着,却都选择了维持假寐的姿势,仿佛谁也不愿意先打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不愿意先为昨夜那越界的亲密和脆弱做出定义。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雨声彻底停了。公寓楼下的街道开始传来隐约的车辆驶过湿滑路面的声音,世界正在苏醒。
最终,是我先忍不住。喉咙有些干痒,我极轻地咳嗽了一声。
身边背对着我的身影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我慢慢地转过身,面向她的背影。她蜷缩着,肩膀的线条显得有些紧绷。
“……早。”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的背影停滞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她也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
她的脸颊上带着刚睡醒的淡淡红晕,眼神还有些朦胧,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显得清澈了许多,不再是一片死寂。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又飞快地各自闪开,都带着一丝被抓包的慌乱和……难以言喻的羞涩。
“……早。”她回应道,声音同样低哑,几乎含在喉咙里。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雨停了。”我没话找话,目光飘向窗帘的缝隙。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角。
“昨晚……”我鼓起勇气,想要说点什么,关于感谢,或者关于那个拥抱。
“睡得好吗?”她却抢先一步,截住了我的话头,目光垂着,落在枕头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耳根却微微泛着红。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她不想直接谈论昨夜,不想让那脆弱的情感暴露在晨光下被审视。她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保护着那份刚刚建立的、易碎的亲密。
“……很好。”我从善如流,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顺着她的话题,“很久没睡这么沉了。”
“那就好。”她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抬起眼,极快地看了我一眼,又移开。
一种无声的笑意,悄悄地在我心底蔓延开来。我们像两个共同守护着秘密宝藏的孩子,用最隐晦的方式交流着。
起床的过程依旧带着些许不自在。我们默契地错开时间,我先起身去洗漱,她则继续躺在床上,假装看着天花板。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当我从浴室出来时,她已经起来了,正站在窗边,微微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清亮的城市。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侧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听到我的动静,她转过身来。
我们相视一笑。很浅,很快消失,却真实存在。
早餐时,气氛依旧沉默,却不再是过去那种冰冷的、压抑的沉默。偶尔,我们的目光会在餐桌上相遇,然后迅速分开,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轻轻窜过。
顾言晟不在。他似乎有早会,很早就离开了。这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吃完早餐,程未晞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画室或者自己的房间。她犹豫了一下,看向我。
“今天……天气好像不错。”她轻声说,目光有些游移。
我看向窗外,雨后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谈不上多好。但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我点点头,“要去……露台透透气吗?”
她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光亮,轻轻“嗯”了一声。
公寓的露台很大,摆放着昂贵的户外家具,但同样冷清得没有人气。雨后清新的空气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室内的沉闷。
我们并排站在栏杆边,看着楼下渺小的车流和行人。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又不会显得过于亲密。
“那盆树,”程未晞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露台角落一盆有些蔫了的观叶植物上,“好像快死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盆散尾葵,叶片枯黄了大半,确实状态不佳。
“可能是前几天太阳太晒,又突然淋了雨。”我随口应道。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转身朝屋里走去。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竟然拿着一个小喷壶和一把小巧的花剪——不知道她是从哪个角落里找出来的。
她走到那盆散尾葵前,蹲下身,开始仔细地检查叶片,剪掉枯黄的部分,又用喷壶轻轻喷洒叶面,动作熟练而自然,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专注的活力。
阳光偶尔穿透云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微微蹙着眉,神情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很重要的工作。
我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她。这一刻的她,不再是那个苍白顺从的傀儡,也不是画室里那个痛苦挣扎的灵魂,而只是一个简单的、在照料植物的普通女孩。
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充盈着我的胸腔。
“你好像……很懂这些。”我轻声说,怕惊扰了她。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很轻:“以前……在家的时候,妈妈很喜欢养花。我常帮她打下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以前”,提及“家”,提及“妈妈”。虽然语气平淡,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那一定是一段与她现状截然不同的、温暖而平凡的时光。
“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声音放得更轻。
她修剪枯叶的动作慢了下来。良久,才低低地说:“……没什么后来。”
简单的五个字,却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故事和辛酸。她没有再说下去,我也识趣地不再追问。有些伤口,不能轻易触碰。
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我则安静地陪在旁边,偶尔给她递一下工具。
我们就这样,在雨后清冷的露台上,沉默地打理着一盆濒死的植物。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默契在悄然流淌。
仿佛我们打理的不是植物,而是彼此内心那一片荒芜的角落,小心翼翼地,试图唤回一点点生机。
这一刻,没有顾言晟,没有系统,没有穿书的恐惧和狗血的剧情。只有雨后微凉的空气,叶片上滚动的水珠,和她专注而柔和的侧脸。
平凡,却珍贵得让人想落泪。
然而,这份偷来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中午时分,女佣恭敬地送来午餐,并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先生下午会回来用餐。”
只是一句简单的通知,却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将我们拉回了现实。
程未晞脸上那点罕见的、专注柔和的光彩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一层淡漠的、准备迎接风雨的苍白。她放下手中的喷壶,洗净手,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低眉顺眼的程未晞。
我们之间的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还在,但却被一层无形的、名为“顾言晟”的阴影悄然覆盖。
午餐时,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是这一次的沉默里,多了几分警惕和不安。
下午三点,玄关处传来了熟悉的电子解锁声。
他回来了。
我和程未晞几乎是同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像两个接收到指令的士兵。
顾言晟走了进来,依旧是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极快地扫过我们,最后落在程未晞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眼神深邃难辨,看不出情绪,却让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程未晞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恭顺。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他或许会提起晚宴的事,或者对我们之间任何可能的变化发出质询。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平稳无波:“晚上有个酒会,推掉了。明天跟我去一趟西山别墅,那边需要人打理。”
他的话是对着空气说的,却又分明是下达给我们的指令。
西山别墅?那是顾言晟名下另一处更为偏僻的产业,原主记忆里几乎没怎么去过。
“是。”程未晞低声应道,没有任何疑问。
我也连忙跟着应了一声。
顾言晟不再看我们,径直走向书房。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他没有提起晚宴,也没有对我们之间异常的气氛表示疑问。
但这突如其来的西山之行,却又像一片新的阴云,悄然笼罩了下来。
他为什么要突然带我们去那里?
仅仅是为了“打理”别墅?
还是……另有用意?
一种新的、不确定的不安,开始在我心底悄然蔓延。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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