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长生庙。
门外风雨如晦。
浓黑的夜色里,没有一丝星光。
阿蝉倚靠在湿漉漉的神像脚下,心中默念着残月的名字。
残月,残月。他自以为是地把残月当作好友。
残月,残月,残念的月亮,残酷的月亮,残缺的月亮。
可残月在他心中是圆满的、温柔的、纯洁的。
“残月”二字,并非名字,而是代号,是义父为他们取的,在组织中的代号。
杀手是不需要名字,杀手和僧侣一样,都需要六根清净、抛却前尘往事,重新做人。
不,并非重新做人,而是失去做人的资格,从此以后,只把自己当成主人手中一把无心的兵刃。
名字于他们而言,反而是负累。
他们的名字,并没有特别的寓意,也不是美好的祝福,而是义父信口取来的。
他进入“荧惑”时,是一个晴朗的夏夜,天气很热,蝉鸣聒噪。义父正挽着袖子,喝一碗冰镇杨梅汤。
见他进来,义父微笑着招了招手,唤他过去。
他乖巧地跪下来,磕一个头,唤一声“义父”。
义父微微一笑,将他抱于膝上,喂他喝杨梅汤。
义父说:“蝉鸣声好亮,你便叫‘蝉’吧。”
这是“荧惑”的规矩,每个杀手都要唤尊主为“义父”。据他所知,整个组织里,只有残月不肯认尊主为义父。
残月说:“我有父亲,他已经死了。”
阿蝉心惊肉跳地想,残月真的很有种。明明他容貌秀美温婉,端丽如少女,骨头却这样硬。
初来“荧惑”的残月,苍白素净的一张脸,仪态翩翩,行止高雅,像是话本里的落魄贵公子。
残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尽管他礼仪周到,让人挑不出错,但就他不肯叫“义父”这一节,已在无形中得罪了许多人。
义父待他的态度淡淡的,也不知喜还是不喜。
然而他公然忤逆义父,已是犯了大忌。
他这样宁折不弯的高岭之花姿态,只会让人更想攀折蹂躏。
残月是个武学奇才,他聪明绝顶,无论学什么都是一点都通,假以时日,必定独步武林。
义父并没有刻意为难残月,只是残月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终究埋下了祸根。
直到有一天,他奉命前往枯叶门执行任务,一月未归。
一月之后,残月回来了。
看到他的一刹那,阿蝉几乎哭出了声。
他原以为,残月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
可他不但回来了,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残月经受了怎样的摧残折磨,枯叶门那种地方,不死也要掉层皮。
其实枯叶门早已归顺义父,此番显然是义父授意,他要残月“学乖”,他要他彻底泯灭人性,变成一个完全的器物。
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意识,就像他们一样。
只是这一回,义父依然失算了。
阿蝉和义父一样,以为归来的残月会乖乖跪下,给义父磕一个头,唤一声“义父”。
不屈服又能怎样呢,难道平白无故地受苦吗?
但是残月没有,反而更加倔强。
他对义父说:“我可以当你的狗,但决不会认你为父。”
残月那双冰冷的眼睛闪着幽暗的光,使人胆寒不止。
义父竟也拿他没办法,因为这把“剑”实在太好用了,他舍不得。
换作别人,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阿蝉难以忘记残月那双阴湿冰冷的眼睛,好似茫茫的雨季。
这个天气,总让他想起残月。
他有意无意地向残月献殷勤,因为残月美丽、强大而悲惨,他无法不被吸引。
其实被残月吸引的远不止他一个。
残月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冷漠无情,几次接触下来,他也没那么抗拒自己。
他只是习惯独来独往,有许多看不透的秘密,谁也无法走近他的内心。
没有人可以走入他的心,哪怕是这个对他最为关心的自己。
因为他自己太弱小,改变不了彼此的命运。他们都一样,在这个名为“荧惑”的囚笼里,一日日沉沦下去。
他以为这样的相伴会持续到天长地久。
时隔多年,他仍然记得那个烟火迷离的夏夜,那一天是七夕节,他们难得有闲暇,出来透一口气。
他们坐在高楼的屋顶上,俯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第一次知道,普通人的幸福是怎样的。
残月却似乎不是第一次,毕竟他在“荧惑”里是个特例,在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义父也懒得管他。
他们吃过了冰酪和紫苏饮,街上逛腻了,就翻身上屋顶。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毕竟杀手的生活没什么可分享的。
烟花升上天空的时候,他们只是静静地不说话。
天渐渐地暗下来,他突兀地问起:“你为什么不肯叫他义父?”
话一出口,他就颇感后悔,他不该这么问的。小心地偷眼瞧残月,残月依然面无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觉得很恶心罢了。”
他的语气并无激烈的厌憎,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像是精疲力尽的叹息声。
那一天,他们甚至谈起了理想。
蝉很兴奋,慷慨激昂,高谈阔论,他谈起了深深希冀的远方的故乡。残月却只是看着天上的云发呆,一句话也不搭。
“你的理想呢?”蝉问。
“谈不上理想……”残月罕见的腼腆,“只是我想,若是有一天,能作为一个人活着就好了。”
蝉很惊愕,这叫什么理想?再说,他现在不正活着吗?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他们都不能算“人”。
“荧惑”中人,生来就背负着沉重的宿命,不可能为自己而活。
他只是一日捱过一日,却不知残月会怎么想。
只要能长伴残月左右,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可是,谁又能独享月光呢?
后来,残月又被送走了,就像一件名贵的礼品,转手他人。
这个人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国公府的沈二公子,人称“玉面战神”,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
他祈盼着残月能回来,像上一次去枯叶门那样,奇迹般地归来。
国公府,国公府,一个令他恨之入骨的地方。
义父怎么舍得把残月送到那么凶险的地方?这和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沈家人勾结在一起?
只是他们谁都不敢问,谁也不能质疑义父的决定。
他自诩残月的朋友,却无能为力。
他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一生受人摆布,冲锋陷阵全不由己。
残月也是一样,身为棋子,注定要被牺牲。
谁能破局呢?只有执棋之人罢了。
不是没想过最坏的结局,他原以为残月那一去就是诀别。
他私下揣测着义父的心思,必是送残月去卧底,探听国公府的情报,再将沈家人逐个除去。
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那是残月啊,这世上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他提心吊胆地数着日子过,生怕听到残月牺牲的消息。
没有残月的消息,一点风声也没有,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直到这个雨夜,最残酷的命运降临了。
笃,笃,笃。
是命运叩响门扉的声音。
打开门,是他的月光降临了。
在那个无星无月的雨夜里,他绝无仅有的月光穿过门扉照了进来。
“蝉。”再度听见他呼唤自己的名字,阿蝉心神俱震。
残月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叫他的名字也只有一个字。
“蝉。”他回味着残月幽冷的声音。
见他怔忡不语,残月又唤了一声。
他方才回过神来,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瘦了,高了,更憔悴了,雨水冲刷之下,出水芙蓉般淡极生艳,更美了。
浑身**的,被雨水打得湿透。
阿蝉忙迎他进来,他们围着篝火坐下。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顿时觉得手足无措。
在残月面前,他总是无所遁形。
残月却看出了他的心事,微微笑道:“猜到是你。”
残月的笑容极浅极淡,只是唇角上翘而已。那是一场拙劣的表演,只为了周全礼数,笑意从不达眼底。
蝉知道,残月从未发自内心地笑过。
“是吗?”他抬起头,仰望残月平静的脸,而自己的脸则烧红一片。
好在有篝火掩映,也不甚明显。
“你……怎么样……好久不见了。”他低下头,不敢直视残月的眼睛。
“我挺好的。”相比于他,残月的态度很坦荡。
两人沉默了一会。
阿蝉按捺不住,吞吞吐吐道:“你知不知道……义父派我来是为了什么。”
说完这一句,他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我知道。他派你来取我项上人头。”残月平淡地说,语气像在拉家常。
“他居然还活着吗?”残月难掩失望,“不过,也折腾不了太久了。就和我一样。”
阿蝉震惊地看着他:“你都知道?”
残月不答,只是自顾自地说:“老东西要死了也不忘害人。太可惜了,就差一点点……”
阿蝉这才反应过来:“所以……所以,是你干的?为什么?”
残月的脸上满是狠戾之色,映得眉眼更加美艳不可方物。他一字一句道:“他该死。”
阿蝉焦急地扑上去,抓住他的肩膀疯狂摇晃:“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要来?跑啊,快逃,义父还没有死,他给我下了死命令……”
他说的死命令,就是两个人之中只能活一个的意思。
残月叹一口气,无奈道:“阿蝉,你有没有想过逃离荧惑?我可以帮你。”
“不。”阿蝉拼命摇头,“残月,我逃不了的,我身上也有蛊毒,义父死了,我也会死的。你也是……义父自知大限将至,已经把清霄玉露丸都毁掉了。”
“什么?”残月心头大恸,“他真是阴狠毒辣。”
他缓缓摇头:“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无可转圜了吗?”
阿蝉见他如此,反而冷静下来,安慰道:“也许会有一两颗漏网之鱼……残月,你别急,一定会有办法的。”
“残月,我知道……那位长安来的沈小姐,她也中了毒,你本想为她求一颗解药的,是不是?”
“都怪我太冲动了,打草惊蛇,而今真是穷途末路了。”残月痛苦地说。
“天无绝人之路……”阿蝉只能这样安慰他。
“对不起,我本想逼问出清霄玉露丸的下落,把大家解救出来,没想到反而害了你们……”
“不,这不怪你,其实义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即使没有你,他也打算把清霄玉露丸毁掉的。也许只有你看透了他,他骗了我们,利用我们的仇恨谋取一己私利,甚至把你送给沈家人,他真的是死有余辜。可是我们的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的故乡仍在沈家军的铁蹄之下……然而我们,全都要死了……还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真是上天入地,求告无门……这么多年,我们都守护了谁,又拯救了谁?只是不断地在谎言中杀人……就连我们自己也拯救不了。”阿蝉万念俱灰地说,“残月,你快走,过了四更,他还会派新的杀手来。”
“那你怎么办?我走了,你会被处决的。”
“荧惑”的处决,专门针对任务失败的杀手。一个签筒里,都是酷刑,抽中哪个就是哪个。“斩首”之刑因为死得太轻松,都不在其列。
是近几年才有的手段,为了激发杀手的潜力,力保任务的完成度。
杀手们岂敢不拼命?因此“荧惑”才这样令人闻风丧胆。
残月殷切地望着他,沉声道:“你杀了我……”
话都没说完,阿蝉就忘情地说:“不……残月,你还记得自己曾说过,想作为一个人活着吗?也许这几个月,你已经找到了做人的感觉……我却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也想,按自己的心意活一回……”
“你听我说,我活不了多久了,就在这几天。你尚有一线生机,我不信他会把清霄玉露丸都毁掉。等他死了,你们就都自由了。”残月说。
阿蝉苦笑着摇头。
“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务必答应我。你把我的人头交给他,他一定很高兴,你可借机探他口风,问他清霄玉露丸的方子,无论是解药还是方子,只要找到一个,你们就都有救。”残月思虑周详,“你去找药庐的卢大夫或是悦来客栈的贵公子,他们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卢大夫会根据药丸或药方配解药,顾公子身份尊贵,无论什么珍奇药材他都能找到。沈三小姐的命,就托付给你了。”
“再不济还可以去找朱砂,她自小与你亲厚,又司职药房,她一定有办法。”
阿蝉呆呆地看着他,失魂落魄。
残月摇了摇他:“答应我!”
阿蝉擦干眼泪,对他点点头。
残月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
“动手吧。”他说。
阿蝉却拉着他来到飞天神女像下,双手合十,虔诚祝祷。
残月淡淡一笑:“你许了什么愿?”
他想起这里是长生庙,也许阿蝉在祈求长生也说不定。
他释怀地想,自己就不必求了。
许久不见阿蝉应声,他暗道不好,拉过阿蝉的身体一看,只见一把利刃已插入腹中,血液渗入暗色的地砖里,无影无形。
阿蝉含笑闭目,十分安详。
他抱着阿蝉的尸体,默默垂泪。
雨水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蝉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他心中惊异,明明是暮春,为何会有蝉?那也许是初夏的第一只蝉吧。
他蓦然想起蝉说过的一句话:蝉是活不过夏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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