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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芍药院

青棠怔怔地看向玉宵,眼中隐有破碎的泪意。他眨了眨眼,纤长的眼睫柔柔地垂下来,将隐年的一副铁石心肠也软化了。

他就是有这样的力量,一低眉一转眸便使人目眩神迷。

他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就能轻易俘获人心。

隐年的呼吸沉滞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低低的,好似一轮**的月亮从湖底浮上来,又空落落地沉下去。

可是当青棠抬眸,那眼中又只有霜雪般的冷意,仿佛那一瞬间的柔软从未存在过。

是了,他曾是他手中的一把绝世名剑,任谁也不能摧毁他的脊梁。

战无不胜之剑。

可这样的一把剑,却也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隐年心想,虽说自己难辞其咎,可事到如今,也算是青棠咎由自取。

他心中有一个疑影,便脱口而出:“青棠,身体怎么样了?这么久不服用解药,你怎么撑下去的?”

青棠不语,只是缓缓摇头。

隐年万般不舍地看着他,心中猛地划过尖锐的刺痛,像是心弦断了一样。

他的剑,曾经完完全全属于他。而今他猝不及防地发现,这把剑已经不再需要他……他的解药。

青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眼前这个人,看似荏弱,却坚韧无比。

至于用了什么方法,他想必不会告诉自己。

这一刻,隐年甚至在想,我跟玉宵有什么不同?为什么玉宵能得到他的心,而我却不行?

青棠直直看向昏睡的玉宵,玉宵的唇角还有他的血,红艳艳的,带着腥热的气息。

他一步步往后退,似是下定了决心,坚定地转过身,举步欲走。

“等等!”隐年叫住了他,“你要去哪儿?”

“我还有事。”青棠淡淡地说,仍然背对着他。

“你就这样抛下玉宵不管了吗?她离了你,可是会死的!”

“原来你都知道。”青棠的声音轻若游丝,“那就好好照顾她。”

“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隐年的喉头微微颤抖,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青棠是否会一去不回?

“也许会,也许不会。”青棠侧过身,露出半张秀美绝伦的轮廓。

他想了想,又道:“天亮前不要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疲倦而艰涩地说:“如果天亮后我没有回来,就不要等了。出了门往东的小山坡上,顾君琪在等你们。”

说完便从巨像后的石门出去了,没有给隐年提问的间隙。

隐年想,他走得真急。只是不妨听他一次。

走出狭长墓道,他来到了外面。一条又长又直的石子路官道正在他的脚下,他要顺着这条路,走到荒郊野外去。

正下着雨,水气氤氲,凄迷迷的一片。

风疾雨骤,然而丝柔缠绵。这就是暮春的雨吗?

他是喜欢雨的,无数个这样的雨夜,他就这样没入黑暗。刀光剑影之后,他再这样回到雨中。雨摩挲着他的脸颊,洗刷着他的伤口,诉说着他的心事。

一个杀手,总是有口难言的。

他这样离开她,这样走出去,是为了和前尘往事做一个了断。

正因他和她一样,没有几天可活了。

他只是突然很厌倦,非常厌倦。忙忙碌碌的一生,不知道做了什么。背负了一身罪孽,却什么也没做成。

将死之人,才知道最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那么急切地握紧拳头,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

无数次地想到她,这一路她的影子都伴着他。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玉簪,冰凉凉的,带着雨丝。他拔了下来,收入怀中。

头发披散开来,他也毫不在意。

就这样踏入繁花似锦的芍药院,任由狂风吹乱衣襟。

芍药院是枯叶门的场子,一家远近闻名的、残忍血腥的邸舍。

或者花楼。随便你怎么称呼它,总之是个花天酒地的处所,不止如此,你可以对你的猎物为所欲为。

除了枯叶门的人,进入这家邸舍的,通通不能称之为“人”。他们将迎来命运的终章,悲惨的黑暗地狱也不过如此。

食物,残肢断臂……泛着血光的、仍会跳动的、白玉盘上的心脏。

美丽的少年躺在长桌上,睁大恐惧的双眼,口中塞入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他们熄了灯,他便是唯一的“灯”。

枯叶门众人饮了酒,信手将红玉酒或竹叶青泼洒在他不着寸缕的身体上。

然后,就着那唯一的光,配着那惊恐万状的表情,他们拔出随身佩刀或佩剑,兴致盎然地在他身上比来比去,试图找出一块最鲜嫩的肉来。

他们是这样司空见惯,仿佛训练有素的刽子手。

少年被堵着嘴,疯狂颤抖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不要命地往下流。

枯叶门主苍茸拍了拍少年的脸蛋,那声音倒是十分清脆入耳。

他享受少年的恐惧,享受死亡的颤抖,因为他的内心正被死亡的颤抖纠缠着。

他需要吞噬另一个人的恐惧,来填补自己内心的恐惧。

大拇指送到口中,舔食着少年咸腥的眼泪,那是濒死的味道,是天然的食盐,是美味的前菜。

他的心从未跳得这样快过。

窗外的雨声沙沙,打得遍地盛放的芍药一片凋零。

这种类似牡丹的花朵,却深得他心。

明明是枯叶门,为何芍药会开得这样好呢?

因为这片土地是用最鲜活最美丽的生命浇灌的。

也许因为是雨天,就连芍药都快压不住泥土中的亡魂,邸舍中满是死亡的气息。

苍茸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一样,堵得慌。

他流了很多汗,手下开了窗,那腥臭的气息更浓了。

“什么味道啊?”苍茸饮下一杯酒,最近自己总是疑神疑鬼的。

其实也不能怪他,近半年来,枯叶门屡遭侵袭,他的三个拜把子兄弟全都死于非命,死相一个比一个惨烈。

当然,他并不是为兄弟们惋惜,而是在担心自己。

他已经开始梦见自己的死相了。

他到底会死于谁人之手呢?那个人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杀死他呢?

他的恐惧日渐浓烈。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他的心境也从恐惧到烦躁到迫不及待。

是的,他在等死,一日比一日更渴盼死亡。

他看到了人生的刻漏,一日少于一日,就连水滴声都能把他折磨到疯狂。

来吧,无论是谁,来吧,给我一个痛快。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死。

而他已经等了半年,早就迫不及待了。

如今坐在桌前的这具躯体,早已形容枯槁,人不人,鬼不鬼了。

他几乎确定了一件事,这是那个人的报复。

至于那个人是谁,他也不清楚。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仇家太多,他无暇去记;另一方面,那个人的手段太高明,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他唯一知道的是,那是一个绝世高手。

他太明白他三个拜把子兄弟的斤两了,虽不能说是独步武林,但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而这个人杀死他们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那么简单。

梦中杀人案爆发之后,他曾疑心过雷鸣镖局。只是雷鸣镖局与枯叶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实在没道理这么做。

而且,他内心希望不是雷鸣镖局。雷鸣镖局家在瀚州城一手遮天,也不是他能随意招惹的。

听说雷鸣镖局背后也有“荧惑”的支持,对此,他不敢抱怨。

说起“荧惑”,他蹙起眉头来。他们之所以在这里摆下鸿门宴,正是为了等一个人。

此人是“荧惑”的杀手,他们收到的指令也十分蹊跷。

那是“荧惑”掌门亲自下达的命令:要他们在这里守株待兔,若是那个杀手顺利完成任务,把长安来的那位千金小姐之头颅乖乖奉上,那么相安无事。

若是他两手空空,任务失败,那么他们枯叶门就没那么好相与了。

那个可怜的杀手要用自己的头颅装满紫檀木匣子。

总之,这个匣子今夜不会寂寞,总要装一个人的头颅。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有几分期待了。

他与“荧惑”的杀手打过交道,个个天纵英才、武功高强。

若是那位杀手没有斩下沈三小姐的头颅,事情可就棘手了。

他们不免有一场恶战。

可他这样嗜血好杀之人,又岂会害怕一场恶战。

无论谁生谁死,都可算宾主相宜。只是“荧惑”竟要借他们枯叶门之手清扫门户,实在是妙趣一桩。

可是,不知为何,他今夜的感觉非常不好,似乎闻见了自己身上的死人味。

这是几十年江湖生涯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预示着死亡,他不由得浑身战栗。

可他已然受够了,无论如何,无论是谁,快来与他做个了断吧!

眼前是少年苍白的**,赤丨裸裸的,毫无尊严的,双手被缚的。他哭得那么惨,四肢抽搐,涕泗横流。

他听得心烦,拔出自己的佩刀,想给他一个痛快。

一刀割了咽喉,虽说有些扫兴,可他今夜实在没有兴致。

刀锋一闪,映出他的脸庞。那昏暗的风雨中,他瞥见了一张行将就木的死人脸。

印堂发黑,颧骨塌陷。

乍一眼,还以为是个骷髅头。

这一刻,他忽尔顿悟,“那个人”把他留作最后一个来杀,本身就是一种酷刑。

而“那个人”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那么轻,那么淡,他却还是听见了。

因为那是死神的脚步声,优雅而骄矜的,不紧不慢的,要吞噬掉他最后一丝人气。

若不是使不出一点力气,他几乎要跪下求饶了。

可是在这深渊般的暗夜中,到底有谁呢。

刀锋挥下的那一刻,他得到了答案。

那个人适时出现了,犹如月夜下的幽魂。

他穿了一身黑,想来是一个杀手。

只是没有戴面甲,说明他根本不在意让人看见。这意味着,他打算收割掉在场每一个人的头颅。

屋里没有点灯,只余一颗夜明珠照明。

那个杀手从暗夜中现身时,他们都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只为这张脸。珍珠一样光润皎洁的脸庞,恍惚间,他们以为是月亮降落了。

清辉一片,满院生光。

苍茸向他伸出手,多么令人惊骇的美貌,多么想要握在手心。

他曾听闻,人不能直视月亮,原来是这种美貌会令人癫狂吗?

电光一闪,惊雷撼地。他忽的想起多年前的一桩际遇,那么熟悉的感觉。

他挣扎着站起来,嘶哑着声音大吼道:“你……你是谁?”

那个人冷冷盯着他,俊俏的眉眼一瞬不瞬。

苍茸强作镇定,将紫檀木匣子推向他,道:“把头颅放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那位杀手却悠闲自得地坐下了。

他说:“如你所见,我两手空空。”

那清冽如冷酒的声音,听得人心头一凛。

他的语调平静而恬淡,宛若耳语。

“你到底想干什么?”苍茸扶着桌子坐下。

而围桌而坐的枯叶门众,都紧张地看着他,等着门主一声令下。

那杀手确实是两手空空,不仅没有沈三小姐的头颅,就连一把武器都没有。

他一时有些疑惑,转瞬又狂喜起来。

他抬了抬手:“上!把他的头斩下来!”

众人一哄而上。杀手信手夺过帮众的一把刀,冷光一闪,浓烈的血腥气便奔涌而出。

那刀在他指尖滑动着,犹如温婉的月光。

那是一把最稀松平常的刀,在他手中,却变成了绝世神器。

眨眼之间,三颗头颅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邸舍并不只有这一桌,主桌有了响动,四面八方的帮众闻风而动,便都涌了出来,把这间馆舍围得水泄不通。

原本应该酣战的邸舍,此刻却一片死寂。

他们并不是不惜命,可门主一声令下,他们只能上。

尽管他们比谁都清楚,上就是一个死。

青棠站了起来,扫视四周,眼神倦怠而疲惫。

他说:“一起上吧。”

他清冷的声音回荡在邸舍内,犹如一匹柔滑的丝绸,泛着冷艳的光。

声音虽轻柔,却传入了每一个人耳中,那无异于死神的呓语,敲响了末日的丧钟。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片玄色长巾,蒙住双眼,那惊为天人的举止容貌,实在令人心折。

“冲啊!”有人大喊。

帮众壮着胆一拥而上,青棠听声辨位,双手夺过一把又一把刀剑,挥砍劈刺。

血肉横飞中,他不禁思考一个问题,这些人明知道会死,为什么要急着送死呢?

为什么不趁乱逃走呢?

是出于忠心,还是对命运的顺从?

也许有人趁乱逃走罢,只是他不知道。

毕竟他蒙着眼睛,光凭耳朵,难免遗漏。

他希望他们逃走,因为他实在有些疲倦。

若是蛊毒发作,那可就麻烦了。

但他知道不会的,今夜是如有神助的,他比谁都明白。即使蒙住双眼,他也不会输。

怀中那枚玉簪就是他的神,此时正贴着他的心房,起起伏伏。

他许久没有这样的好精神了,曾经他想守护那么多人,如今就只有一个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一片真心,可他的真心是如何被利用的?渐渐面目全非,沦为他人手中一把杀戮兵刃。

背负的罪孽太沉重,快把他的脊梁压断了。

他明明不想要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那枚玉簪的主人,那位长安的千金小姐,她说她爱他,到底是爱他什么呢?

他实在想不通。

他早就不算一个人了,唯一能回报她的,就只有仅剩的一点点真心。

这一点点真心,也是她唤醒的。

她横冲直撞、不由分说地撞开了他的心门。她的爱是这么粗暴蛮横、不讲道理,然而正是这样的坚定和勇气,才让他心动吧。

可是不行,做着这样不堪的事,思念她也是一种亵渎。

只是他的痛苦已经无以复加了,若是不能默念她的名字,他随时会倒下。

为了她,再撑一夜吧。

过了这一夜,过了这一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盏茶后,血流成河。雨越下越大,芍药却开得更艳了。

“我记得你……”苍茸伸出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说,“你是……你是……”

眼前人这样当世无匹之容貌,绝无错认的。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他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低下头,看了看长桌上瑟瑟发抖的少年。

在场的三个人,每一个都淋遍了鲜血。

那被缚的少年也不例外,只是他居然还没有昏过去。他蜷缩着身子,拼命地颤抖。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睁着,泪水一滴滴往外流。

青棠扯下布条,瞟见了一地狼藉,皱了皱眉,嫌弃道:“真脏……”

“你……你为什么要蒙上双眼?”苍茸惊骇地问。

“不想看见死气沉沉的眼睛,那会让我心情很差。”青棠难得这么有耐心,“但是你,你是个例外。”

他一步步走近了:“我要细细欣赏你这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苍茸恼羞成怒道:“我想起来了……你那位仁慈而慷慨的义父,那位说一不二的尊主,曾把你当作礼物送给我,那时候你还那么小……”

他没有说完,取而代之的是杀猪般的惨叫。

青棠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阉了他。

苍茸痛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青棠眼疾手快地卸掉了他的下巴,还往他喉咙口送了一粒药丸。

“保荣丸,吊你一口气。”青棠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阴狠,“你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了。”

苍茸明白了一切,他呜呜哇哇地嘶吼着,像条蛆一样扭动身体。

那美丽无双的脸凑近了,双目猩红:“你们枯叶门早该消失了,我很后悔,到现在才来收拾你们。”

“还有,”青棠直起身子,“那个人不是我的义父。”

青棠拎起苍茸的后颈,将他往外拖。

苍茸绝望地闭上眼,他知道,这一夜还很长。

可是青棠却停住了脚步,他看见了那个长桌上的少年。

他松开手,苍茸惨叫一声,在地上直打滚。

青棠替少年解开束缚,他面沉如水,眼神深邃地看着少年。

少年坐不起来,只是趴在桌上,无声地流泪。

青棠后退了几步,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走啊,离开这里,回家吧……”

如果你还有家的话。

青棠将苍茸倒挂在枝桠上,那根枝桠并不很粗壮,勉强能负荷他的体重。

夜幕如瀑,风雨飘摇中,苍茸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大蝙蝠。

下丨体的血液倒流,顺着他的身体流入口鼻之中。

然而这还不算完,青棠割开了他的喉咙。

青棠眼中是一片阴沉的海,他怔怔地瞪着苍茸,口中喃喃道:“你猜,你会怎么死?”

“是被自己的血呛死呢,还是活活痛死,又或者,这根脆弱的枝桠支撑不住,你摔个倒栽葱,头骨碎裂而死?”

“或者,你福大命大,撑到天亮都没有死。你就等着吧,等到天亮,我们可敬的同僚会来救你也说不定。”

青棠离开了这里。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快被蛊毒折磨到发疯了。

只是雨啊,缠绵不尽的雨,这永夜中慈悲的雨,如同母亲的怀抱温柔地包裹着他。

雨水会洗刷他的鲜血和冤孽,让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赶往下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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