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漫长的旅途。
梦里有个人这样对她说。
她深吸一口气,溺水般醒来。
夜沉如水,窗外正下着小雨。
恍然间,她看见一个人的影子,从海棠花树下一闪而过。
花还未落,斯人已逝。
这就是江湖么,这就是命运吗?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瀚州城的客栈,然而,那只不过是幻觉。人生浮沉如梦,一个轮回走入另一个轮回。
她心灰意冷地发现,她在蜃烟山的一座破屋里。什么都没有结束,她和青棠都命悬一线。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隐年仍在原处等她。他这么守诺,让她感到古怪。
他激动地说:“结界打开了,你们真的做到了。”
顾君琪没有回来,他并不惊讶。
玉宵喃喃道:“什么结界?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吗?”
她死死盯住隐年,像要从他脸上挖出两个洞来。
“玉宵……”隐年也不避讳,“别难过,这是必要的牺牲。蜃烟山上有结界,必须献祭一个人才能通过。”
“所以你们早就想好要献祭谁?”她失望地转身,望向青棠,“你也想好了,是吗?”
“还是说,你们根本不在乎是谁,只是在赌谁的命大?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因为唯一没有防备的人就是顾君琪。”她伤心地说。
“你少伤春悲秋了。”隐年毫不留情地说,“顾君琪也知道,我们都知道,你太小看他了。怪只怪他命短福薄,怨不得他人。若我遭殃,决不会怨你们。上了蜃烟山,便是生死由天。”
玉宵沉默着,她低下头,没有搭话。
隐年并没有放过她:“玉宵,你变善良了,也变笨了,这可不像你。你这样是很危险的,无论是在瀚州城,还是要回到长安,你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记住我说的话,保持警惕,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说完便走了,玉宵松一口气。
青棠在她身后冷冷地说:“你要伤心到什么时候?”
“连你也要落井下石吗?”玉宵懒得跟他吵,但也不肯相让。
“我只是觉得隐年说得对,你这样很危险。”青棠冷酷地说。
玉宵忽然发现,这才是青棠的真面目,他从来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角色。也许他是爱她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是一个好人。
他们当中唯一的好人已经死了,深埋在九泉之下,为他的善良付出了深刻的代价。
“你在嫉妒他。”玉宵气愤地说,她倒也不是为顾君琪说话,只是忍不下这口气。
“……嫉妒他?”青棠冷笑,“你这话虽有意气的成分,倒也不失为一句实话。对,我嫉妒他,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你嫉妒他什么?他高贵的出身,还是豪华的人生?”
青棠狠戾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黯淡,他想,这个女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对往他的心上扎刀乐此不疲。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这样狠毒的女人。
“我说过了,是他的一切,那本来……”
那本来应该是我的一切。这后半句,他烂在肚子里没有说。
玉宵讥讽地挑眉:“哦?这种东西是羡慕不来的。”
“他已经死了。”青棠转过脸,望着她一字一句,“他,死,了。”
他看见了玉宵脸上的痛苦之色,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不是舍不得让她痛,而是不想让她为顾君琪而痛。
“所以你心里到底爱谁?事到如今,你自己真的明白吗?”他咬咬牙,索性一口气说明白。
刹那间,玉宵的眼眸中闪过残忍的光。他绝望地想,她又抓住了自己的软肋。
他为什么要这样挑衅她?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他只是为她付出太多,不忍放弃罢了。
“我,谁也不爱。”她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耳中一片轰鸣。
昏倒过去时,他唯一的想法是,至少她不爱顾君琪。
恍惚中她向他扑来,一脸惊恐。他满怀安慰地想:至少,此刻在她怀中的人是自己。
睁开眼时,玉宵在他身边睡着了。
他们休战了,仿佛对无意义的争吵习以为常。即使在睡眠中,她也紧紧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即使彼此伤害,也要永不分离。
这是沈玉宵的爱情信条。
他们没有时间耽搁了,一醒过来就上山。那座灰烬坟墓般的山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烟消云散。
他们吵了一路,很难想象他们曾是相濡以沫的恋人。玉宵常常忘记自己爱过青棠这件事,她想青棠也是。
如果不是隐年夹在中间,他们也许会成为一对怨侣。
玉宵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极度痛苦、焦虑而烦躁,看谁都不顺眼。
其实她恨不得倒地就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她深深地憎恨这个世界,包括她自己。
她经常莫名其妙地找青棠的茬,对隐年则是视若无睹,完全当他是一个死人。
青棠喂她喝水,也要挨她一顿骂。
青棠倒是有耐心:“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可她分不清那是关切,反而自暴自弃地说:“别管我,让我死了吧。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累赘。”
青棠只是冷冷地望着她:“你还在为顾君琪伤心?觉得是我算计了他?”
“你不要提他。”玉宵没好气。
青棠不怒反笑:“你姑且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我无所谓。”
玉宵翻了个白眼,但她全身瘫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就连吵架,都让她觉得无比疲倦。
她忽然灰心丧气:“我这个样子,很丑对不对?”
说着就流出泪来:“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你一定不会喜欢我了。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人,那简直让我面目全非。我好怀念以前那个冷酷无情的自己,无论是谁死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唯有你,唯有你让我心软。我不再有金刚不破之身了,我不再完美了,我的心被污染了,已经出现了裂缝,任何一点残缺都会让我不安。我为什么要学着去爱,没有爱就没有恨,没有恨就没有痛苦。”
“所以你后悔了吗?”青棠静静地问。
“你也一样吧。”
“我不后悔。事到如今,没有后悔的余地。如果你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玉宵死死地瞪着他,心事难明。
良久,她长舒一口气:“罢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她转过脸,静听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她想,短短的几天,她与他好像度过了一生。情深似海,相看两厌,直至含恨死去。
生亦同心,死亦同穴。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她诅咒爱情,因为爱上一个人就代表会爱上所有人,木石之心开出了花,就此有了爱人之心。她是在为顾君琪痛苦吗?是的。她是爱上顾君琪了吗?不是。
如果她没有爱上青棠,她就不会为顾君琪痛苦。顾君琪死去,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只死去的蝴蝶,无足轻重。
然而她已经学会了爱人,对自己的同伴自然也有了怜悯之心。
她变得难以容忍欺骗和背叛,继而开始痛恨死亡和别离,她的心已不再坚不可摧。
爱教会人神圣,更教会人软弱。
阴暗潮湿的山洞里,玉宵背对着青棠,她披着风袍,长发遮面,用女鬼一样喑哑的声音说:“我不是在怪你,我在怪我自己。”
她没有在等谁的回应,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许久许久,只听黑暗中沉静的声音道:“我知道。”
净心阁外,二男一女停住脚步。
青棠本来背着昏迷的玉宵,此刻也停下来,把她交给身后的隐年,嘱咐道:“我一个人进去,你帮我照顾好她。”
隐年默默点头,扶住了沉睡的玉宵。
玉宵气息微弱,面色死白,已是生死一线。
青棠见状,给她喂了点自己的血,玉宵的脸瞬间容光焕发。
隐年道:“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青棠笃定道:“我会的。”
他叩开山门,一路畅通无阻,直至雪山峰顶的净心阁。
净心阁风雪连天,地板上覆着一层积年的霜雪。匾额之下,静坐着一位静若幽兰的修长美青年,他长发及地,轮廓秀丽。
乍一眼,只会以为是天外之人。
青棠跪地叩拜:“师父。”
青年没有答话,他只是垂眸打坐,直至最后一丝禅香燃尽。
恍然间,他终于苏醒,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叫我师父。我也不是你的师父。”
“无论如何,您对我有授业之恩。没有您,也没有我的今日。”
“哦?今日你要作甚?”青年如梦初醒,“你要杀了我吗?”
“是,若您不肯放我通行。请恕逆徒无礼,今日此行,只为恩将仇报。您的恩德,只能来世再报了。”
“哦?”青年嗤笑,“你未免太狂妄了。”
他缓缓拔出腰间佩剑:“你就这么自信,一定能恩将仇报?殊不知,也许是我清理门户……”
“若您肯放我一马……”
“哼,不要痴人说梦了。”
“老鬼死了,您何必执着?”
“放肆,你怎可如此轻亵义父?”青年嗔怒,“大逆不道!”
“义父?”青棠虽然跪着,眼中却满是不屑之色,“你认他,我可不认。”
“怪我有眼无珠,竟认不出你这狼子野心之辈。”
剑鞘落地,寒光一闪。漫天雪光里,两道剑光交织,发出扣人心弦的金石之声。
不止有银色的雪光,更有金彩的虹光。如同冶炼之铁出炉的那一刹,更如烟花寂灭的一瞬间。
一收一放,你来我往,见招拆招,风雅无极。
青棠无意间瞥见匾额上的“净心”二字,不由心中一动,他想起多年前初见“净心”的那一幕。
眼前这位青年的名字正是净心,一人一阁,阁在人在。
净心阁因他得名,他的一生也注定困守净心阁。
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他这个夜归之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痕,拼死爬过一千层天街,晕倒在了净心阁门前。
他这个被驱逐的不速之客,从枯叶门逃回来了。
净心打开了门,看见眼前的少年和十步之外的枯叶门众,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素来不理庶务,亦不染尘世,此刻却破天荒开口:“净心阁外,生人勿近。”
枯叶门众并不识得,只嚣张道:“我等是客,尊主的座上宾。”
更有淫邪之辈,不知死活道:“你是个大美人,不如与这小美人一同伺候爷。”
话音刚落,净心便不再隐忍。他指尖拈一片枯叶,眨眼间割破了众人的喉咙。
临死前枯叶门众人还死不瞑目地睁大着眼睛,不知自己为何身首异处。
净心收留了他,还授他一身武功。
净心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年煞是怜惜:“你悟性极佳,短短数十日,就将我半生绝学悉数学会了。”
少年不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出神地盯着他,像一只警觉的受伤的小兽。
他几乎以为他是哑巴,直到有一天,少年莫名消失了。
春去秋来,数年之后,他在义父身边看见了长大的少年,才知他不是哑巴,他有名字,他叫“残月”。
原来他们有同一个义父。他想当然地认为。
他攻他右肩,他闪身躲避;他刺他下胁,他轻盈躲过。
大鸟般跃起,再凌空一剑,直刺咽喉。
四面风起,如琵琶弦音,战歌如雷。
风雪贯穿开阔的阁顶,二人穿梭于风雪间,宛若凌空的仙人。
他们从白天打到天黑,再从暮色打到另一个黄昏。
日日夜夜,不知疲倦。
他与他对剑,将毕生绝学倾囊而出,即使力竭,亦是不敌。
此前他已刺伤残月七次,却不致命。他知道,是残月有意相让。
而这一次,那宿命般的剑刃冲过来时,迎接他的是甜蜜的死亡。
温柔而快意。
青棠只刺了这么一次,却足以致命。
他握着剑刃跪地,口中鲜血汩汩:“残月,你真是青出于蓝。”
眼中隐有欣慰:“难怪你能杀了义父。那一夜,他已受重伤,苟延残喘至今,也因当日你半招的仁慈。为什么停手?”
“如果他死了,我们都不能活。这是他最后告诉我的秘密。”青棠跪下来扶住了他,“师父,对不起。”
“不……”他回握他的手,“谢谢你,让我得偿所愿。当年你走得急,还有三招未见。今日可都学会了?”
青棠含泪点头。
“你的伤,可要紧吗?”
“不要紧,您的剑很温柔,一如当年。”青棠宽慰他,“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会去九泉之下追随您。”
净心摆手:“你就好好活着吧,这么多人都死了,你就好好活着吧。你得让外面的人都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荧惑,出了你这么一号厉害人物。”
青棠笑着摇头。
净心也无奈地笑:“我难得生出这么一点功利心。只是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铲除荧惑?我听到风言风语,说你爱上了一位长安来的千金小姐,要将整个荧惑送给她,作为聘礼。”
“是吗?”青棠失笑,“若说我要讨她欢心,却也不假。”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假借爱情的名义,来完成内心深处的执念。
他要尊主死,要荧惑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飞蛾扑火,哪怕玉石俱焚。
青棠抱起净心,漫天风雪盖过来,几乎淹没了他们。
“师父,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感到净心的生命一点点在流逝。
“不……”净心喃喃道,“把我放下,我答应过义父,死也不离净心阁。你走后,一把火烧了这里,我不要任何人进来,不要任何人打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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