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红烛燃到深夜，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映得新房里的喜字愈发鲜艳。
苏婉清坐在铺着鸳鸯锦被的床沿，手里绞着帕子，指尖微微发颤。红盖头早已被沈青柏挑开，他此刻正站在窗边，背对着她，身上的喜服还没换下，领口却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素来沉稳，此刻却难得地透着几分局促。
“青柏哥哥。”苏婉清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
沈青柏猛地转过身，耳根红得厉害，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盯着桌上的合卺酒：“我……我去倒酒。”
他笨手笨脚地拿起酒壶，酒液洒出来些，溅在喜服上，像落了几点墨。苏婉清忍不住笑了，起身走到他身边，接过酒壶：“还是我来吧。”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握着粗陶酒壶，有种奇异的和谐。沈青柏看着她倒酒的侧脸，烛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苏州见到她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这样，在苏家的花园里，替他倒了杯碧螺春，说“青柏哥哥喝了这杯茶，往后行军打仗，定能平安”。
一晃三年，他从北疆的烽火里回来，终于能娶她为妻。
“婉清，”沈青柏接过她递来的酒杯，声音有些沙哑，“委屈你了。嫁给我这样的人，往后怕是要常常担惊受怕。”
苏婉清仰头饮下杯中的酒，酒液辛辣，却暖得人心头发热。她望着他，眼里没有丝毫怨怼，只有温柔：“我不怕。从我把半块玉佩交给你的那天起，就没想过怕。”她踮起脚尖，替他系好松开的领口，指尖不经意触到他脖颈的温度，“你守着北疆的万家灯火，我守着你回来的路，这样很好。”
沈青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猛地将她拥进怀里。他的怀抱带着北疆的风霜气，却异常坚实，苏婉清靠在他胸前，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像擂鼓一样，敲得她心头发软。
红烛摇曳，映着相拥的两人，连空气里都飘着甜腻的气息。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惊慌的呼喊：“大少爷！大少爷！出事了！”
沈青柏猛地松开苏婉清，眉头紧锁：“什么事？”
“北疆八百里加急！”管家的声音带着颤音，“匈奴铁骑突破雁门关，前锋已抵云城！李将军战死，请求朝廷速发援兵！”
“哐当”一声，沈青柏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溅在红地毯上，像一滩刺目的血。
苏婉清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却伸手拉住了沈青柏的胳膊，声音虽抖，却异常坚定：“青柏哥哥，你……”
“我得去！”沈青柏打断她，眼底的温柔瞬间被战火点燃，“云城是北疆门户，丢不得！”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猛地停下，回头看向苏婉清，眼里满是愧疚，“婉清，我……”
“我等你。”苏婉清走上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你说过，要带着平安符回来的。”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银簪，簪头是个小小的平安锁，“这个你带着，比我绣的结实。”
沈青柏接过银簪，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刺得他心口发疼。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地冲出院子。
新房里只剩下苏婉清和满地的狼藉。红烛依旧在燃，烛泪顺着烛身流下，像无声的眼泪。她走到窗边，看着沈青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手里还握着那半块合卺酒的酒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哭。
只是默默走到梳妆台前，取下头上的珠钗，换上一身素色的布裙。然后打开嫁妆里的那个紫檀木匣，取出笔墨纸砚，提笔在纸上写下：“青柏亲启：云城苦寒，记得添衣。敌军狡诈，切勿轻敌。我在将军府等你，一日三餐，都热着。”
写完，她将信纸仔细折好，交给匆匆赶来的沈心妩：“心妩妹妹，麻烦你替我把这个交给青柏哥哥，告诉他，我很好，让他放心。”
沈心妩看着她平静的脸，眼眶却红了。她刚从父亲的书房过来，知道情况有多危急——匈奴这次是倾巢而出，主帅是素有“嗜血狼”之称的单于弟弟，手段狠辣，雁门关的守军几乎全军覆没，沈青柏这一去，无异于虎口拔牙。
“嫂子……”
“我没事。”苏婉清笑了笑，眼底却有掩不住的疲惫，“他是将军，保家卫国是本分。我是他的妻子，等他回来是本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是……这新婚夜，终究是不圆满了。”
沈心妩握着那封信，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她想起方才在父亲书房，顾流年也在。他看着北疆的地图，眉头紧锁，对沈毅说：“匈奴此时来犯，时机太巧。魏庸那边怕是会借机生事，阻挠援兵。”
“那怎么办？”沈毅的声音凝重。
“我去宫里一趟。”顾流年站起身，“陛下虽多疑，但边关告急，他不会坐视不理。我去求见陛下，争取让援兵明日一早就出发。”
沈心妩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乱如麻。一边是兄长奔赴战场的背影，一边是朝堂上的暗流涌动，还有那个此刻正在宫里为援兵奔走的身影……这一夜，注定无眠。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时，绿萼正拿着一件披风等在门口：“小姐，顾公子让人送了这个来，说夜里风大，让您别着凉。”
披风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是顾流年身上的味道。沈心妩裹紧披风，忽然觉得心里安定了些。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沈心妩听到前院传来动静，连忙跑出去看。只见沈毅一身戎装，正指挥家丁搬运粮草，顾流年站在一旁，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在宫里费了不少口舌。
“爹，怎么样？”
“陛下准了！”沈毅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难掩激动，“让我和你哥哥兵分两路，我带主力从雁门关正面迎敌，你哥哥带轻骑抄后路，明日一早出发！”
顾流年走到沈心妩身边，低声道：“魏庸果然在朝堂上发难，说沈家父子同掌兵权，恐有不妥。陛下犹豫了许久，最后是老大人出面，以全家性命担保，才下了旨意。”
沈心妩的心沉了沉：“祖父……”
“老大人在宫里守着，怕魏庸再搞小动作。”顾流年看着她，“你放心，我已让人打点好驿站，你哥哥的信，今晚就能送到他手上。”
说话间，苏婉清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两个食盒：“爹，心妩妹妹，顾公子，我做了些干粮，让将士们路上带着。”
食盒里是用油纸包好的烧饼，还有一些腌菜，都是耐放的吃食。苏婉清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没睡，却依旧从容：“让青柏哥哥路上小心，别饿着。”
沈毅接过食盒，眼眶有些发红：“好孩子，委屈你了。”
天色大亮时，城门缓缓打开。沈青柏骑着战马，一身银甲，在队伍最前方。他回头望了一眼将军府的方向，像是能穿透重重街巷，看到那个站在窗前的素衣女子。
苏婉清确实在看。她站在沈青柏的书房里，望着窗外的晨光，手里捧着那幅沈青柏送她的苏州河画卷。画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而她的心上人，正奔赴千里之外的战场。
红烛已燃尽，留下一地烛泪。新婚夜的甜蜜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被烽火碾碎。但苏婉清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要守着这个家，守着那句“等我回来”的承诺，像北疆的胡杨一样，在风沙里站成永恒的姿态。
沈心妩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浩浩荡荡地消失在天际，身边的顾流年忽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心微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会没事的。”他低声道，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沈心妩抬头望他，看到他眼底的担忧，也看到了那份未曾言说的坚定。她知道，这场战火，不仅烧向了北疆的土地，也烧向了京城的朝堂，烧向了每个牵挂着远方的人。
而她和他，还有将军府的所有人，都将在这场风雨里，并肩前行，等待着硝烟散尽，等待着亲人归来的那一天。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新婚的喜糖味，却已被烽烟的气息覆盖。这乱世里的爱情与亲情，注定要在烽火中淬炼，像那支被沈青柏紧握在手心的银簪，历经打磨，愈发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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