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门轴大概是生了锈,沈心妩推开门时,那声“吱呀”像被人用钝刀锯着骨头,拖得又长又涩。暮色正顺着檐角往下淌,把朱漆大门染成了暗褐色,像极了父亲战死后,她在天牢里见过的那滩凝固的血。
院里的青石板缝里还嵌着碎瓷片,是母亲最爱的那套霁蓝釉茶具。去年中秋,父亲从云城回来,母亲就用这套杯子沏了雨前龙井,哥哥抢着要喝,被母亲笑着用茶盏底敲了敲手背:“当心烫,给你妹妹留半杯。”那时祖父坐在廊下,手里摇着蒲扇,看他们兄妹争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满当当的月光。
沈心妩蹲下身,指尖轻轻抠着石板缝里的瓷片。天快黑了,指尖辨不出瓷片的颜色,只摸到边缘的锋利——像极了北狄人用的短刀,父亲就是被那样的刀划破了喉咙,哥哥为了护着父亲的尸身,被乱箭钉在云城的城楼上。
正厅的门槛被人劈了道豁口,大概是抄家的兵卒踹门时留下的。沈心妩跨进去时,裙摆被豁口勾住,她低头去解,忽然看见门槛内侧刻着的三个小字:“心、砚、柏”。是她七岁那年,父亲教她刻的,沈心妩的“心”,哥哥沈砚的“砚”,父亲沈青柏的“柏”。那时父亲握着她的手,笔尖在木头上划得生疼,他说:“咱们沈家的人,要像这木头似的,牢牢扎根在一处。”
如今“柏”字被劈得只剩半个,像被生生剁掉了腿的人,歪歪扭扭地趴在那里。
案几翻倒在地上,上面的棋盘碎成了三块。沈心妩蹲下去捡,指尖触到一颗被踩扁的黑子——是祖父最常落子的那颗。去年冬雪,祖父在这里教她下棋,他总说:“心妩别急,落子要稳,就像你父亲守云城,一步也不能退。”那时炭盆里的火正旺,烤得人脸颊发烫,祖父的胡须上沾着雪粒,笑起来时簌簌往下掉。
她把碎棋盘抱在怀里,黑子从指缝漏下去,滚到墙角。那里堆着半箱没来得及送走的棉衣,是母亲亲手缝的,要给云城的士兵过冬。针脚细密,袖口上还绣着小小的虎头——母亲说,沈家军的孩子都该有个虎头,能辟邪。沈心妩摸着那些冰凉的虎头,忽然想起母亲绣这些时,指尖被针扎破了,血珠滴在白布上,像极了云城战报上那个猩红的“亡”字。
西厢房的门是虚掩的,推开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哥哥的书案还摆在窗边,上面摊着他没写完的兵书,字迹龙飞凤舞,是他惯有的模样。页脚有个小小的墨团,是她去年恶作剧,趁他不注意按上去的。那时哥哥气得要挠她痒痒,她躲到母亲身后,看哥哥举着沾了墨的手,一脸无奈地笑。
书案上的铜雀灯盏积了层灰,灯芯早就枯了。沈心妩想起哥哥总爱熬夜看书,母亲就每晚给他留一盏灯,灯油里掺着薰衣草,说是能安神。有次她起夜,看见哥哥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母亲正给他披毯子,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
她走到书案前,指尖抚过那行没写完的字:“云城西侧宜设伏,当以……”笔尖的墨还凝在纸上,却再也等不到下笔的人了。北狄破城那天,哥哥就是带着三百亲兵守在西侧,箭矢射完了,就抱着北狄的将领一起滚下了城楼,尸骨混在瓦砾里,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捡不回来。
后院的井台上还搭着母亲的围裙,蓝布的,边角磨出了毛边。去年春天,她在这里帮母亲腌梅子,母亲教她如何挑饱满的果子,如何掌握盐的分量。“心妩要学着做这些,”母亲笑着说,“等将来嫁了人,总不能让人家笑话。”那时父亲恰好从外面回来,听见了就打趣:“谁敢笑话我沈家的女儿?我亲自去敲他的门。”
井绳还垂在井里,沈心妩拽了拽,绳子“咯吱”作响,像是要断了。她探头往井里看,井水映着她的脸,苍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的模样。母亲是积劳成疾走的,弥留之际还攥着她的手,说:“照顾好你父亲和哥哥,别让他们在外面分心。”
那时她总以为,日子还长着呢,长到足够她学会腌梅子,学会缝虎头,学会像母亲那样,把家里的日子过得温温软软。
廊下的藤椅是空的,祖父常坐的那个位置,棉垫被人扯走了,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去年冬天,祖父在这里教她看舆图,指着云城的位置说:“这里是咱们大齐的北大门,你父亲守在这里,就像当年我守在这里一样。”他的手指有些抖,碰倒了旁边的暖炉,炭火“噼啪”一声,溅了点火星在棉垫上,烧出个小小的洞。祖父懊恼地拍着棉垫:“你看我这记性。”
沈心妩摸着那个烧焦的小洞,指尖忽然一阵发烫。那天祖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听见:“心妩,若是有一天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别管我们,往南走,去找你外祖父家的旧部,好好活着。”她当时还笑着捶他的胳膊:“祖父净说胡话,咱们家好好的呢。”
原来那时,祖父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可她偏偏没听懂。
天色彻底黑透了,风从破了的窗纸里钻进来,呜呜地响,像谁在哭。沈心妩坐在藤椅上,把母亲的围裙抱在怀里,围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梅香,混着井台的潮气,像母亲最后一次拥抱她时的味道。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把她架在脖子上,在院里跑圈,她的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想起哥哥偷偷把攒了半年的月钱给她,让她买最喜欢的珠花;想起母亲在灯下为她缝棉衣,针脚里藏着“平安”二字;想起祖父把剥好的栗子塞进她手里,说:“多吃点,长力气。”
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每一个都带着温度,烫得她眼眶发酸。可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满院的冷风,灌进她的衣袖,灌进她的领口,冻得她骨头缝都疼。
绿萼提着灯笼进来时,看见沈心妩坐在黑暗里,怀里抱着个旧围裙,一动不动。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砸在围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小姐,天凉了,进屋吧。”绿萼的声音哽咽着,“我给您炖了汤。”
沈心妩没动,只是轻轻晃了晃头。她想告诉绿萼,她不想进屋,屋里太黑了,黑得让她害怕。她想让父亲再把她架在脖子上,想让哥哥再抢她的珠花,想让母亲再用针戳她的手背,想让祖父再把烧焦的棉垫拍得“噼啪”响。
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又烫又硬,大概是刚才捡棋盘时,不小心吞下去的碎木片。
风把灯笼吹得摇晃起来,光影在地上忽明忽暗,像极了云城破城那天,父亲在城楼上举着的火把。沈心妩忽然把脸埋进母亲的围裙里,肩膀开始一抽一抽地动。不是嚎啕大哭,只是那种被生生剜去了心的疼,从骨头缝里渗出来,顺着眼泪淌,把围裙浸湿了一大片。
她想起顾流年说,等洗清了冤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怎么会好起来呢?
父亲的战旗还挂在云城的城楼上,被北狄人的马蹄踩得稀烂;哥哥的尸骨混在瓦砾里,连块能祭拜的墓碑都没有;母亲腌的梅子还在缸里,大概早就烂成了泥;祖父撞死的那根盘龙柱,血早就被冲刷干净了,只剩下淡淡的痕迹,像谁不小心泼上去的墨。
而她,回到了这座空荡荡的将军府,抱着母亲的旧围裙,坐在祖父的藤椅上,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
灯笼里的烛火“噼啪”响了一声,灭了。黑暗彻底淹没了沈心妩,像淹没了一整个曾经热热闹闹的家。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一点鱼肚白,冻僵的手指再也抓不住围裙,才缓缓地、缓缓地滑落在地。
地上的碎瓷片硌着她的后背,很疼。可她觉得,这样也好,至少疼是真的,不像那些回忆,明明带着温度,却抓不住,留不下,像握在手里的沙,风一吹,就散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清晨里。沈心妩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看着檐角漏下来的一点天光,忽然想,要是能一直躺在这里,是不是就能在梦里,再闻见母亲腌梅子的香,再听见父亲和哥哥的笑,再看见祖父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说一句:“心妩,回家了。”
可她知道,不能。
因为家里的人,都不在了。而她,还要活着,带着这满院的回忆,和这剜心剔骨的疼,一步步走下去。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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