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句清冷的问询中，彻底凝固。
夙离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神像底座，胸腔里翻江倒海，剧痛还未散去，喉头腥甜翻涌。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倒映着眼前那不可思议的景象——
烬雪无声。
无数细碎如尘埃、晶莹如泪珠的灰烬光点，正从那残破的神像底座、从他溅落的鲜血中，源源不断地逸散出来，轻盈地悬浮在冰冷的空气里，缓缓飘落。它们没有温度，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寂灭的气息，仿佛承载着某个庞大存在陨落前最后的叹息。
而在那飘零的烬雪中央，悬浮着一个身影。
玄色残袍，如墨长发。身形淡薄得近乎透明，边缘处甚至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化在空气里。光线似乎穿透了他，在他身后的断壁残垣上投下微弱的、摇曳的影。可偏偏，那股无形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开来，沉重得让夙离几乎窒息。
破庙内的阴冷邪气，在这身影出现的刹那，如同沸汤泼雪，瞬间被驱散、压制！那附身于铁蛋的幽冥邪祟，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僵在半空，漆黑无光的瞳孔里只剩下纯粹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却连一丝黑气都不敢再逸散。
夙离的视线艰难地上移，终于落在了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却也极其苍白的脸。五官的轮廓深邃而冷硬，如同经年不化的寒玉雕琢而成。眉宇间残留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怒自威的沉静，但此刻，却被浓重的迷茫所覆盖。那双眼睛，是夙离从未见过的颜色——深邃如子夜寒星，又仿佛蕴藏着亘古星河的沉静，此刻正低垂着，带着初醒般的困惑与审视，穿透飘散的烬雪，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他！真的是他！
一个名字在夙离的脑海里疯狂炸响，带着撕裂灵魂的狂喜与灭顶的恐惧，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八百年！整整八百年！他像个孤魂野鬼在人间游荡，像个卑劣的窃贼偷取着关于他的零星传说，像个疯子般收集着那些无人能见的烬雪……从未想过，从未敢想！
“玄……”夙离的嘴唇剧烈地颤抖，那个深深刻在骨髓里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狂喜如同岩浆般奔涌，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他下意识地就想扑过去，想抓住那虚幻的衣角，想确认这不是又一个绝望的幻梦！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有前倾趋势的刹那——
那双深邃的眸子，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灰头土脸，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迹，眼神里混杂着极致的惊恐、狂喜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狼狈得像条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野狗。
不行！不能认！不能让他看见这样的我！
一股更深的、冰锥般的恐惧猛地攫住了夙离的心脏！八百年的愧疚、自责、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害怕被认出的恐惧，瞬间压倒了重逢的狂喜。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审视的目光，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更多的鲜血混着涎水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咳咳…咳咳咳……”咳嗽声在死寂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暂时掩盖了他几乎失控的心跳。
那悬浮的魂影，玄玑（或者，此刻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目光并未因夙离的狼狈而移开。他微微蹙起眉头，那动作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凝重感。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但魂体过于虚弱，视线也有些模糊。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个凡人青年体内那股微弱却奇异的牵引力，正是这股力量，将他从无边的沉眠与混沌中硬生生拉扯了出来。
还有……那呼唤他真名的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与……某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你……”玄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冷虚弱，如同寒泉滴落玉石，带着一种非人的空灵。他试图回想，但脑海深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迷雾，任何试图触碰过去的念头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这让他本就迷茫的眼神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呻吟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是地上的铁蛋！
那附身的邪祟在玄玑魂体现身的绝对威压之下，早已魂飞魄散。小男孩软软地瘫倒在地，脸上骇人的漆黑褪去，恢复了孩童的苍白，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却平稳了许多，显然是脱离了危险。
“铁蛋！我的儿啊！”瘫软在地的张大娘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扑过去，紧紧抱住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她根本看不见那悬浮的魂影，也看不见飘落的烬雪。在她眼中，只看到夙离仙师喷了一口血，然后那可怕的“脏东西”就突然消失了，儿子也恢复了正常！
“神君显灵了！仙师显灵了！呜呜呜……多谢仙师！多谢仙师救命之恩啊！”张大娘抱着孩子，对着神像和夙离的方向，拼命磕头，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这突兀的哭喊声将夙离从混乱的思绪中猛地拉了回来。他一个激灵，属于市井混混的本能瞬间上线！
机会！
夙离猛地抬起头，脸上那混杂着恐惧狂喜的复杂表情如同变脸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制的、带着点虚弱（这次是真的）的“高深莫测”。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挺直了腰板（尽管后背还靠着神像底座），对着还在磕头的张大娘，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损耗过度”的沙哑嗓音道：
“咳…大娘不必多礼。幸得神君老爷垂怜，本仙师以自身精血为引，请动神君一丝神力，总算……总算将这孽障诛灭了。”他边说，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悬浮的玄玑魂影。
玄玑的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目光在夙离那张瞬间“变脸”的面孔和地上感激涕零的妇人之间来回扫视。他虽失忆，但基本的认知还在。眼前这凡人青年方才还濒临绝境、绝望呼救，此刻却摇身一变，成了什么“以精血为引”的仙师？这前后反差之大，让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更加……困惑了。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萦绕在他初醒的意识里。
“仙师大恩！仙师大恩！”张大娘闻言，更是感激涕零，将怀里那个破旧的小布包整个塞了过来，“家里…家里真的只有这些了！仙师莫嫌少！给仙师补补身子！”
夙离看着那包沾着泥土和泪水的铜板，喉结滚动了一下。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和破庙刺骨的寒冷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伸出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这次是饿的加虚的），接过了那沉甸甸（心理上）的布包。
“神君慈悲…咳咳…大娘快带孩子回去静养吧，此地…不宜久留。”他强撑着“仙师”风范，挥了挥手。
张大娘千恩万谢，抱着恢复呼吸的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踉跄着跑出了破庙，消失在寒风呼啸的夜色里。
破庙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或者说，一人，一魂。
寒风从未关严的门缝和破窗灌入，卷起地上的灰尘和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飘散的烬雪似乎稀疏了一些，玄玑那本就淡薄的魂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虚幻，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散。
夙离紧紧攥着那包铜板，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他靠着神像底座，慢慢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他不敢再看玄玑，只死死盯着地面自己吐出的那滩暗红血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怎么办？他还在！他为什么还在？他认出来了吗？他会不会……杀了我？
八百年的愧疚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烬雪无声飘落，有几片穿过玄玑虚幻的身体，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终于，那清冷的、带着金石质感的嗓音，再次打破了死寂，直接响在夙离的脑海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纯粹的、因虚弱而显得格外清晰的疑问：
“你，是谁？”
“为何……能唤吾真名？”
“为何……吾识得你血中气息？”
三个问题，如同三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夙离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再次撞进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八百年前的威严与温和，只有初生般的迷茫，以及一丝……对他这个矛盾存在的、纯粹而不含杂质的探究。
夙离的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油滑的谎言在舌尖打转，却在触及那目光的瞬间，溃不成军。八百年的思念、愧疚、恐惧、狂喜……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体内冲撞、咆哮，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最终，在极致的混乱和求生（或者说是另一种更深的恐惧）驱使下，一个市侩的、带着明显颤抖和心虚的声音，冲口而出：
“我…我叫夙离！是个…是个散修！刚才…刚才多谢神君救命之恩！”他飞快地低下头，避开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视线，语速快得像倒豆子，“至于您的名讳…这、这破庙供的不就是您吗？牌匾上写着呢！‘破军神君玄玑’！小的…小的情急之下，就…就喊出来了！至于血…血…可能…可能是小的刚才被那邪祟吓破了胆，气血逆行冲撞了神君？神君大人大量，莫怪莫怪！”
一番话，七分假里勉强掺着三分真（牌匾确实有），剩下的全是漏洞百出的胡扯。夙离说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他紧紧攥着那包铜板，指节捏得发白，等待着那魂影可能的反应——是拂袖而去？还是降下神罚？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玄玑的魂影依旧悬浮在那里，飘散的烬雪在他周围无声萦绕。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夙离”的青年。看着他那低垂的头颅，颤抖的肩膀，还有那极力掩饰却依旧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和一种更深的、他此刻无法理解的悲伤。
“夙…离？”玄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陌生的音节在舌尖滚过，没有带来任何熟悉的涟漪。血的气息？确实…带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牵引感，让他本能地不愿远离。
他试图回忆，但回应他的只有脑海深处更剧烈的刺痛和一片更浓的迷雾。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沉默再次笼罩破庙，比之前更加沉重。
许久，那清冷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的迷茫，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这满室的烬雪与尘埃：
“玄玑……破军神君……”
“吾……是谁？”
“此间……又是何处？”
飘落的烬雪，映照着神坛下蜷缩的青年，和空中悬浮的、迷失了过往的魂影。
一个满心疮痍，不敢相认。
一个遗忘了所有，无处归依。
唯有那无声飘散的灰烬，如同沉默的史官，记录着这场在破败神庙中上演的，荒诞、悲凉而又宿命的重逢。
寒夜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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