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寒风依旧凛冽如刀，却吹不散落枫镇早市上蒸腾的烟火气。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鸣犬吠、热食摊子上油锅滋啦作响的喧嚣……汇成一股滚烫的、带着各种复杂气味的洪流，扑面而来。夙离裹紧了那件灰扑扑的破棉袍，缩着脖子，努力让自己融入这嘈杂的人流里。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破布钱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里面是昨晚从张大娘那里“赚”来的、十几个沾着泥土和泪水的铜板，是他和身后那位“神君老爷”今日的活命钱。
然而，最让他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的，并非这深冬的严寒或腹中的饥饿，而是那个如影随形、悬浮在他身后三步之遥的魂影。
玄玑的存在感，在这喧嚣的凡俗集市上，反而显得更加突兀。他那淡薄得近乎透明的身形，无声地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周遭飘散的烬雪光点稀薄了许多，却依旧执着地萦绕着他。他并未刻意隐藏，但熙攘的人群却对他视若无睹，如同穿过一片空气。只有偶尔有孩童或感知敏锐的小动物无意间瞥向这个方向时，会露出片刻的茫然或不安，旋即又被世俗的喧嚣吸引开去。
玄玑的目光，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纯粹而专注的好奇，静静地扫视着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包子笼屉掀开，白雾蒸腾，面香肉香四溢；看到油锅里翻滚的金黄炸糕，滋滋作响；看到摊贩们唾沫横飞地夸耀着自己的货物，唾沫星子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看到妇人为了一个铜板的差价争得面红耳赤；看到乞丐蜷缩在角落，伸出冻得发黑的手……
一切，都与他空茫记忆中的任何碎片都无法对应。混乱，嘈杂，充满了他无法理解的**与挣扎。这与他苏醒的那座破败神庙的寂寥、与幽冥边缘的阴冷死寂，都截然不同。一种奇异的、混杂着些许烦躁（因无法理解）和一丝微弱兴味（因从未见过）的情绪，在他空茫的心湖里泛起微澜。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了夙离身上。
这个自称“散修”、油嘴滑舌、满身市侩气的青年，此刻正站在一个卖“驱邪符箓”的小摊前，唾沫横飞地跟摊主砍价。
“老板，你这‘五雷镇煞符’画得也太潦草了吧？朱砂都没浸透纸背！一看就是新手上路！”夙离捏着一张黄符，对着光煞有介事地挑刺，手指灵活地翻动着，“你看这符胆，歪歪扭扭，灵力流转都不通！这种货色你也敢卖三文钱一张？坑谁呢！”
摊主是个干瘦老头，被夙离连珠炮似的“专业点评”唬得一愣一愣，底气不足地辩解：“小、小哥，话不能这么说！这符可是俺们祖传的……”
“祖传？”夙离嗤笑一声，变戏法似的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更破旧、但笔画明显更流畅复杂的黄符（那是他压箱底的、不知从哪个真道士那儿顺来的旧货），在老摊主眼前一晃，“看见没？这才是正经货！符胆饱满，笔走龙蛇，隐有灵光！您那祖传的，跟这一比，那就是小孩子涂鸦！”
老摊主被那“真货”晃得眼花，又被夙离的气势压住，顿时有些蔫了：“那…那小哥你说多少？”
“一文钱两张！”夙离斩钉截铁，伸出两根手指头，“不能再多了！你这也就糊弄糊弄不懂行的，我买回去也是研究研究，权当交个朋友！”
老摊主苦着脸，看看夙离手里那张“真货”，再看看自己摊子上那些确实画得歪歪扭扭的符，最终颓然点头：“行…行吧！算俺倒霉，交你这个朋友！”
夙离立刻眉开眼笑，飞快地从钱袋里数出几个铜板丢过去，一把抓起一沓黄符塞进怀里，动作麻利得像生怕对方反悔。“谢了老板！下回有好货再来照顾你！”
他转身挤出人群，脸上还带着“捡了便宜”的得意笑容，一抬头，正好撞上玄玑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写满了纯粹不解的眸子。
夙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热气“腾”地涌上脸颊，烧得他耳根发烫。刚才那番市侩的、连蒙带骗的砍价过程，全被这位“神君老爷”看在眼里了！虽然对方失忆了，但那种被“高位存在”俯视着行蝇营狗苟之事的感觉，依旧让他无地自容。
“咳……”夙离干咳一声，强行压下脸上的臊热，试图解释，“那个…神君，您别误会！我这是…这是为了收集‘研究材料’！对！研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这些符虽然糙了点，但也能看出些门道……”他越说声音越小，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无力。
玄玑并未言语，只是目光从夙离脸上，移向他怀里那沓粗糙的黄符，又移向旁边一个热气腾腾的面摊。面摊老板正麻利地捞起一筷子面条，浓郁的骨汤香气随着白雾弥漫开来。玄玑的魂影似乎…微微飘近了一点那面摊的方向？虽然幅度极小，但夙离注意到了。
他…饿了？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夙离脑海。神君之魂…也会饿？但看着玄玑那几乎透明的魂体和萦绕的烬雪，再想想他昨晚消耗神力击退邪祟……夙离心里咯噔一下。或许，维持这种魂体存在，也需要某种“能量”？而香火断绝，这能量……
夙离下意识地捏紧了钱袋里剩下的几个铜板。十几个铜板，买了那沓劣质符，剩下的只够买一碗最便宜的素面，还得省着点花。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哭喊声从不远处传来，瞬间吸引了集市上大部分人的注意。
“天杀的贼啊！我的钱袋！我的救命钱啊！”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棉袄的老妇人瘫坐在地，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身边散落着几颗蔫巴巴的青菜。她面前，一个穿着脏兮兮短打、獐头鼠目的汉子正慌慌张张地拨开人群想跑，手里攥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包。
“抓贼啊！拦住他！”有人反应过来，大喊起来。
那偷儿见势不妙，更加拼命地往前挤，眼看就要冲出人群。
夙离眉头一皱。这种事他见多了，本不想管。自己都泥菩萨过江，哪有闲心管别人？更何况还带着个随时可能消散的“神君老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下意识地就想拉着玄玑（如果拉得到的话）往旁边躲。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之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怒意，毫无征兆地从身后传来！如同冬日里骤然刮过的一股寒流，虽不刺骨，却足以冻结空气！
夙离猛地回头。
只见悬浮在他身后的玄玑魂影，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正冷冷地锁定在那个仓惶逃窜的偷儿身上！尽管魂体依旧淡薄，但那股源自神格深处的、对“秩序”与“不义”的本能厌弃，却如同实质般散发出来！周遭飘散的烬雪，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散发出更加冷冽的气息！
玄玑并未出手（或许也无力出手），但那冰冷的目光，那无形的威压，仿佛跨越了空间，精准地刺入了那偷儿的灵魂！
正埋头猛冲的偷儿，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脚步猛地一个踉跄！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怕的存在盯上，下一刻就要被碾碎！他惊恐地回头，视线慌乱地扫过人群，却什么也没看到（凡人不可见），但那冰冷的恐惧感却挥之不去！
“扑通！”心神剧震之下，偷儿脚下一软，竟自己绊倒在地！手里攥着的破布钱袋也脱手飞出，正好滚落到追上来的人群脚边。
“抓住他！”人群一拥而上，将摔懵了的偷儿按倒在地。
老妇人哭喊着扑过去，抢回自己的钱袋，对着众人千恩万谢。
人群喧闹着，谴责着偷儿，安抚着老妇。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裹着破棉袍的青年，和他身后那片无人可见的、带着冰冷怒意的空气。
夙离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又缓缓转头，看向玄玑。后者眼中的怒意已经消散，恢复了那种带着探究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冰冷威压只是夙离的错觉。但夙离知道不是。
他…见不得这个？夙离心中五味杂陈。八百年前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破军神君，即便陨落失忆，刻在神格里的本能依旧未改。这让他想起了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带着暖意的碎片，随即又被更深的愧疚淹没。
他看着玄玑那依旧凝视着面摊方向的魂影（这次他确定不是错觉），又摸了摸怀里那沓粗糙的黄符和钱袋里所剩无几的铜板。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挤开人群，走到那个热气腾腾的面摊前。面摊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正忙着招呼客人。
“老板，来碗素面！”夙离将仅剩的几个铜板拍在油腻的案板上，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爽利，“多…多加点汤！”
“好嘞！素面一碗！客官稍坐！”老板麻利地收钱，下面。
夙离没坐。他端着那碗刚出锅、冒着腾腾热气的素面，小心翼翼地避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墙角。
玄玑的魂影无声地跟了过来，悬浮在夙离面前，目光落在那碗清汤寡水、只飘着几片葱花的面条上，带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好奇。
夙离端着碗，热气熏着他的脸，有些发烫。他看着玄玑那虚幻的身体，再看看手里的热汤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神君老爷……能吃东西吗？这面是给谁的？给他自己？可这碗面，是用那仅剩的铜板买的……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市侩的油滑在此刻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笨拙的、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尴尬。最终，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将面碗放在墙角一个还算干净的石墩上，然后退开两步，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用一种带着点别扭、又有点认命的口吻，对着空气（在旁人看来）说道：
“那…那个…神君，您…您看看这个？”他指了指那碗面，“这叫‘阳春面’，人间的吃食，热乎的。您…您老虽然仙体贵重，不用吃这个，但…但这热气儿，这烟火气儿……闻闻也好？驱驱寒？算…算是小的孝敬您的？”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蠢透了。孝敬一碗素面给一位神君？还是用骗来的钱买的？
玄玑的目光从面条移到夙离脸上。他看着青年冻得发红的鼻尖，看着他眼中那混杂着窘迫、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以及更深处的疲惫和无奈。那碗升腾着热气的面条，散发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属于“生”的温暖气息。
他缓缓飘近那石墩，虚幻的身影几乎要触碰到碗口升腾的白雾。他微微低下头，像是在“嗅”那热气。几片飘落的雪花穿过他的魂体，落在滚烫的面汤里，瞬间消失不见。
夙离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片刻，玄玑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那纯粹的困惑似乎淡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看着夙离，用一种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困惑的温和？的语调，缓缓道：
“此物……名‘面’？”
“其气……暖。”
“你……未食？”
三个问题，依旧带着神性的懵懂，却像三根细小的羽毛，轻轻搔在夙离心上那层厚厚的、名为愧疚与恐惧的坚冰上。
夙离愣住了。他看着玄玑眼中那抹极淡的暖意，再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饿得咕咕叫的肚子，还有那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素面……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他猛地扭过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自嘲的沙哑：
“咳…小的…小的不饿！您…您老慢慢‘闻’！这人间烟火气，您多感受感受，对…对恢复有好处！”
寒风卷着雪沫，吹过喧嚣的集市角落。墙角石墩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安静地散发着温暖的白雾。
一个裹着破棉袍的青年，背对着面碗，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一个淡薄的魂影，悬浮在面碗前，无声地“感受”着那份凡俗的暖意，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个倔强背影上，带着初醒神明对复杂凡人那永恒无解的……探究与一丝微不可察的牵绊。
市井的巧言，或许未能真正缚住这迷失的游魂。
但这人间一碗最廉价的、带着体温的暖意，却在不经意间，悄悄融化着横亘在神与人、生与死、遗忘与愧疚之间，那层名为“不识”的坚冰。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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