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人！周大人！有重大发现！”林小小气喘吁吁地冲进值房，小脸因为奔跑和激动涨得通红，眼睛亮得惊人。
周正元正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面前堆满了关于“凤栖梧”步摇的排查卷宗。被林小小这么一嚷嚷，本就烦躁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不耐地扫了她一眼：“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又怎么了？你那破布条子查明白了？” 语气充满轻蔑。
“大人！那丝帕有问题！”林小小也顾不上他的态度，急切地将旧布包放在桌角，快速掏出小本本翻到画着绣记的那一页，又拿出那个装着粉末的小布袋，“卑职查明，帕上绣记乃高手仿造王府徽记，所用丝线‘冷月辉’价比黄金！更关键的是，卑职在丝帕血污深处，发现了这个！”她举起小布袋，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这粉末！和王爷袖口、还有两处案发现场发现的粉末完全一致！这绝不是巧合！这丝帕是凶手故意留下的伪证！这粉末是凶手留下的标记！找到这粉末的来历，就能找到凶手！”
她语速飞快，条理清晰地将这两日查到的线索和自己的推断一股脑倒了出来，小胸脯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正元。
周正元原本不耐的神情，在林小小提到“粉末一致”时，终于微微动容。他坐直了身体，锐利的目光扫过林小小摊开的小本本上那些歪歪扭扭却异常详细的记录，又看向那个装着微量粉末的小布袋。
“粉末？”他伸出手。
林小小立刻小心地将布袋递过去。
周正元打开袋口，凑近细看，又极其小心地倒出一点点在掌心，用手指捻开，凝神细看，放在鼻端嗅了嗅。那冰冷干燥的药味，让他紧锁的眉头更深了。作为经验丰富的提刑官，他自然知道物证一致意味着什么。这确实是一个被忽略的重大串联线索！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小小那张写满“快夸我”、“快按我说的查”的稚气小脸上，看到她旧布包上沾着的灰尘和油污，想到她只是个丁字房的无品小吏，再想到她之前攀扯宁王、当众“剪”王爷袖子的“壮举”……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是欣赏她的敏锐和执着？还是恼怒她的越俎代庖和不知天高地厚？或许，更深处，还有一丝被一个“跑腿的”抢了关键线索的难堪？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合拢手掌，将那点粉末藏于掌心。脸上的凝重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表情取代。他没有如林小小期待的那样立刻下令追查粉末，反而将那个小布袋慢慢推回到林小小面前。
“林小小，”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你……做得不错。”
林小小眼睛一亮，小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刚要说话。
周正元却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刻意的疏离：“这粉末，还有你关于丝帕的发现，确为重要线索。本官会亲自跟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鼓囊囊的旧布包，“至于你，这两日辛苦了。接下来的追查，涉及层面可能更深，非你一个丁字房吏员所能胜任。你且将你收集的所有证物——包括王爷袖口那布片、这粉末样本、那半截丝帕，以及你的记录，全部移交上来。然后……就回去歇着吧。”
林小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移交？歇着？”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周正元，“大人！这线索是卑职发现的！卑职可以继续……”
“林小小！”周正元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打断了她，“刑部办案，自有法度！证据移交，理所当然！难道你想私藏证物不成？！还是觉得本官会贪了你的功劳？” 最后一句，已是严厉的敲打。
林小小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对上周正元那双冰冷锐利、毫无商量余地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冲得她眼眶发酸。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她看着周正元伸出的手，那只代表着权力和不容置疑的手。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解下那个承载了她所有心血和希望的旧布包。动作僵硬，仿佛有千斤重。她将布包放在桌上，又从小本本上撕下那几页关键的记录，连同那个装着粉末的小布袋、包着王爷袖口布片和半截丝帕的小包裹，一一放在布包旁边。
每放下一件，心就沉下去一分。那感觉，像是把自己刚找到的、最珍贵的宝贝，亲手交出去任人处置。
“证物……在此。记录……也在此。”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失去了之前的清亮。她不再看周正元，猛地转身，低着头，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肩膀微微颤抖着，快步冲出了值房。那根倔强的木簪子，也仿佛失去了精神，蔫蔫地垂着。
周正元看着那小小的、带着受伤和愤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堆“不起眼”的证物和那本字迹稚拙却异常认真详细的小本本。他伸出手，拿起那个装着粉末的小布袋，在掌心掂了掂，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布袋紧紧攥在掌心，转身走向内室，那里有更机密的卷宗和等待他指令的心腹。
宁王府书房。德安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同情。
“殿下，打听到了！”
萧景明从书页上抬起眼，指尖依旧习惯性地捻着书角，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意听听。
德安压低了声音：“林捕快那边……出结果了！她真查出了那丝帕上的记号是高手仿造的王府徽记！用的还是价比黄金的‘冷月辉’丝线！更了不得的是，她在那帕子的血污里，也找到了跟王爷您袖口上一模一样的怪粉末！”他语气里带着惊叹，“她拿着这些证据，兴冲冲跑去找周大人禀报，以为立了大功呢！”
萧景明捻着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瞬。高手仿造……冷月辉……粉末重现……这小捕快，倒真是……挖到了些硬骨头。
德安觑着主子的脸色，继续道：“可您猜怎么着？周大人听完，脸色那叫一个精彩！最后，就轻飘飘夸了一句‘做得不错’，然后就把林捕快辛苦查来的所有证物——您那袖口布片、粉末、丝帕，还有她那宝贝小本本，一股脑全收走了！说是……接下来的事，她一个丁字房的小吏，没资格插手了！让她回去歇着！”德安说着，语气里也带上了点替林小小抱不平的意味，“奴才听说，林捕快从周大人值房出来的时候，那小脸白的，眼圈都红了，低着头跑得飞快，像是后头有鬼追似的……唉，这丫头，怕是委屈大了。”
萧景明静静地听着。德安描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画面：那双骤然亮起又瞬间熄灭的眼睛，那强忍着泪水的倔强小脸，那抱着空布包、失魂落魄冲出去的背影……
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捻着书页的指尖上。那干净修长的手指，此刻却仿佛感受到一种无形的触碰——是那日混乱中，她踮起脚尖，带着安抚和莽撞的豪气，拍在他肩头的小小手掌的温度；是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剪下他袖口时，专注得近乎虔诚的侧脸；是她发现关键线索时，那双骤然亮起、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眼睛……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如同羽毛轻拂心尖的异样感，悄然滋生。不是怜悯，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更深的触动。仿佛平静无波的深潭，被一颗小小的、执拗的石子，投入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这涟漪，搅动了他惯常的慵懒和置身事外的漠然。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书页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极轻的笃笃声。再抬眼时，那双总是半睁半闭、带着疏离笑意的桃花眼里，沉淀的慵懒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悄然涤荡开，露出底下深潭般的幽静。那幽静深处，一点锐利的光芒，如同冰层下苏醒的星火，缓缓亮起。
“是吗……”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德安却敏锐地察觉到，主子身上那股子百无聊赖的闲散气息，似乎悄然敛去了几分。那眼神，不再是看戏的旁观者，倒像是……被拉入了戏中，开始认真地审视起棋盘。
萧景明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合拢，放在书案上。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刑部衙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个此刻或许正躲在哪里委屈巴巴、却又一定不肯服输的小小身影。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月白的常服上，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轮廓。那被圈禁两日而略显沉寂的王府书房，空气似乎也随着主人的心境，开始无声地流动起来。
刑部的停职文书来得像一记闷棍，轻飘飘一张纸，却带着千钧的寒意。林小小捏着那盖着鲜红官印的纸，站在堆满杂物、光线昏暗的库房门口，小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空气里漂浮的灰尘颗粒，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惨淡光柱中上下翻飞，像她此刻纷乱又无处着落的心绪。
没有斥责，只有冰冷的“暂时停职，归家待命”八个字。连个理由都懒得给。库房角落里那张破桌子、豁口铜镜、还有她珍藏的银镊子……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这两日不眠不休的徒劳。
委屈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眼圈不受控制地泛红，鼻尖酸得厉害。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狠狠压下去。哭？她才不哭！周正元不让她查？她偏要查！这案子，这指向王爷的阴谋，还有那神秘的粉末……她林小小管定了！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间困了她两日的破库房，抱着她那个已经轻了不少、但依旧是她全部家当的旧布包（里面只剩几块碎布和她的宝贝小本本），挺着小小的胸膛，像个奔赴沙场的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刑部衙门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孤勇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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