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沁言感觉自己被无形的潮汐裹挟,沉向记忆最幽暗的底层。一股汹涌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浓烈、劣质的松节油刺鼻的辛辣混杂着廉价油彩的甜腻,还有一种……劣质白酒的味道,以及……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这气味组合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的门锁。
眼前是一个狭窄、低矮空间。不是医院,是那个终年弥漫着潮湿霉味的筒子楼小屋。黄昏的光线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翻滚。
时沁言,这时约莫七八岁,蜷缩在墙角一张吱呀作响的小木板床边,怀里紧紧抱着只唯一柔软的、却缺了一只耳朵的兔子玩偶。玩偶的布料是用一种很中规中矩的技艺以及布料缝补起来的,这时的玩偶看似脏乱,但在时沁言精心的照料下也显得格外的温馨,但......兔子仅存的耳朵却被他攥得变了形。
“……又是这些鬼画符!” 男人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咆哮,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暴戾,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老子累死累活!你就知道画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吗?啊?!” 伴随着怒吼的,是画架被粗暴掀翻的刺耳巨响,画板砸在地上,木屑飞溅。
紧接着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那是我攒了几个月零花钱才买到的、装在小铁盒里的彩色玻璃弹珠,是偷偷用来模拟宝石光泽的宝贝,却被父亲无情的散落一地。
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脊椎向上攀爬。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甜锈味,才勉强将喉咙里涌上的呜咽压下去。
我不能哭,眼泪是软弱的,是火上浇油。
父亲醉酒后的巴掌和皮带,比任何言语的羞辱都要疼。指甲深深掐进兔子玩偶破旧的棉絮里,试图用这尖锐的刺痛转移注意力。脚底板传来一阵刺痛,是碎裂的彩色玻璃渣溅到了我光着的脚上,细小的伤口渗出血珠,混着地上的灰尘,黏腻而冰冷。
这细密的疼痛,竟带来一丝诡异的、熟悉的“安心”,身体上的疼痛,可以短暂地麻痹心里的恐惧。
我偷偷抬眼,目光穿过飞舞的尘埃,看到母亲。
她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芦苇,瑟缩在厨房的门框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压抑的抽泣。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洗干净的围裙边缘。她的目光,时而惊恐地看着暴怒的父亲,时而带着无尽的心痛和无力,偷偷瞥向墙角蜷缩的我。
那眼神,像一根浸了盐水的针,扎在时沁言心上。
我迅速低下头,把脸更深地埋进兔子仅存的耳朵里。母亲的眼泪和无助,比父亲的暴力更让我窒息。我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无法保护她,更恨自己……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些“没用的东西”。
父亲似乎发泄够了,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出,震得整个房间都在颤抖。死寂降临。只有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母亲也离开了。随后,一只带着薄茧和颜料污渍、却异常冰凉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头顶。
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言言……不哭......妈妈在呢......不怕......” 她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掉我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凉液体。
她的手指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我们言言画得很好……特别好。”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积聚力量,“妈妈……相信你。”
母亲弯下腰,在遍地狼藉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拾起几张没有被完全踩脏的、画着歪歪扭扭地珠宝纸片。那是我用捡来的烟盒锡纸、彩色糖纸和想象拼贴的“设计稿”。她拍掉上面的灰尘,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将它们轻轻抚平,塞回我冰凉的小手里。
“藏好了,”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紧张,目光警惕地扫向紧闭的房门,“别……别让你爸看见。”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那双被生活磨砺得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此刻却像回光返照般,燃起一点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火苗,直直地看进他恐惧的眼底。
“总有一天……”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然的笃定,“你会站在最亮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光。”
那一刻,母亲枯槁的脸庞,眼中那簇微弱却灼热的火苗,还有那句如同预言般的笃定,像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我年幼的灵魂上。这是我在冰冷铁锈和暴力阴影的童年里,唯一抓到的、带着温度的东西。这成了支撑我活下去、拼命往上爬的执念,也成了后来压在我脊梁上、让我喘不过气的巨石,“站在最亮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光”。
这不仅是期许,更成了我必须完成的、对母亲无声的承诺,一种近乎自我献祭般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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