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并未因疼痛的间隙而仁慈，反而像被撕开的旧伤，涌出了更多粘稠而冰冷的过往。
记忆跳转到几年后。
依旧是那个狭窄而拥挤的筒子楼，但气氛更加压抑。父亲的咆哮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沉。家里的经济似乎更糟了，墙壁上霉斑扩大，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母亲更加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咳嗽声日夜不停，像是破旧的风箱。
时沁言，这时约十一二岁，放学回来，紧紧抱着书包，里面藏着他刚刚在市里一个青少年绘画比赛上获得的二等奖证书和一小笔微薄的奖金。这是我背着父亲偷偷参加的。
我心跳如鼓，砰砰作响，既兴奋又恐惧。想象着把奖金给母亲买药，想象着或许能让母亲愁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甚至……或许能让父亲……刮目相看？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推开家门，迎接我的不是母亲虚弱的微笑，而是父亲罕见的、没有醉酒的清醒，以及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回来了？” 父亲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子。他坐在唯一的一张破旧木桌旁，桌上摊开的，正是那张被他藏得严严实实的、还带着油墨清香的一些获奖证书！旁边，是那卷他省吃俭用攒下的、皱巴巴的小金库。
时沁言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他看到父亲抬起眼，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惊讶，只有深不见底的阴鸷和一种被冒犯的、扭曲的暴怒。
“呵，” 父亲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翅膀硬了？会藏钱了？还学会拿这些‘不务正业’的玩意儿去招摇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毁天灭地的怒意，“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光彩事？啊？！”
他猛地抓起那些证书，在时沁言惊恐绝望的目光中，双手用力，狠狠撕开！伴随着刺啦声！纸张碎裂的声音像惊雷炸响在耳边。紧接着，那卷可怜的现金夹杂着一些纸张，也被父亲像垃圾一样揉成一团，狠狠砸在他脸上！纸团散开，几张零钞飘落在地，沾上污渍。
“滚出去！你个没用的东西！” 父亲指着门怒吼。
冰冷的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打湿了门槛。时沁言没有哭，他甚至没有低头去捡那些散落的钱。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被撕成碎屑的证书，却依稀可以看到一些那上面印着的、他名字旁边的小小“二等奖”字样，此刻像最恶毒的嘲讽。
一种比恐惧更深的、刺骨的冰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明白了，在这个家里，他的天赋、努力、小心翼翼守护的梦想，甚至就连他试图分担的一点点心意，都是原罪。他沉默地转身，一步一步走进门外冰冷的雨夜里。身后，传来母亲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父亲烦躁的咒骂。
学校也并非避风港。父亲的“不务正业”和母亲的“病秧子”像标签一样贴在他身上。狭长的走廊，光线昏暗。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堵住他。
“哟，我们的‘小公主’回来了？今天画了什么‘宝石’啊？给哥几个开开眼？” 为首的胖子一把抢过他护在胸前的书包，里面是他省下早餐钱买的新速写本，哗啦一声，崭新的纸页被粗暴地撕扯下来，上面是他熬夜画的、线条日渐流畅的珠宝设计草图。
“啧啧啧，真够娘们唧唧的！”“没爹管的野种，也就配画这些玩意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本子被扔在地上，肮脏的鞋底毫不留情地碾踏上去，留下污浊的印记。
时沁言低着头，刘海遮住了眼睛。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指甲再一次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尖锐的刺痛感带来一种熟悉的、近乎自虐的清醒。他听着纸张被踩踏的呻吟，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心中那片因父亲撕毁证书而冻结的冰湖，此刻又加厚了一层。
愤怒？委屈？不，那些情绪太奢侈了。他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疏离、不带一丝温度地扫过那几个施暴者。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漠然，竟让带头起哄的胖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嘁，真没劲！” 胖子啐了一口，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当他们走远后，时沁言这才弯腰，在一片狼藉中，一张一张地，捡起那些被踩脏、撕破的图纸。他小心地抚平褶皱，擦掉污渍，动作专注而平静，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遗物。
清冷淡漠，成了他唯一能穿上的、抵御这个冰冷世界的盔甲。阳光透过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那么明亮，却无法在他眼中映出一丝暖意。他将那些残破的图纸，连同心底最后一点对“被理解”的微弱渴望，一起深深埋葬。
记忆中的画面陡然加速、扭曲。
刺耳的、划破夜空的刹车声！尖锐得让人心脏骤停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的光在倾盆大雨中疯狂闪烁、旋转，将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得如同鬼域。他被邻居从冰冷的被窝里拉起来，塞进一辆散发着陌生皮革和烟草味的小车里。
医院走廊，惨白刺目的灯光下，盖着白布的推车被推过……推车上的人，身形熟悉，是父亲。
白布没有完全盖住，露出额角一片暗红的、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那张总是写满暴戾和不满的脸，此刻毫无生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的、让他自己都感到羞耻和罪恶的……荒谬的解脱感。像一座终日压在心口、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骤然熄灭了。
然而，这解脱感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母亲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彻底淹没。母亲死死抓着他冰凉的小手，她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汹涌而出，仿佛要将一生的悲恸都在这一刻流尽。那个像山一样（一座压抑、随时会崩塌的山）的男人，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惨烈的方式消失了，留下的是更沉重的债务和一个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的家。
十四岁的时沁言，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冰冷和生活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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