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亡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不见底的泥沼。债务像沉重的枷锁，母亲的身体在巨大的打击和长期的辛劳下彻底垮掉。
医院的病房内，比筒子楼更冰冷，更绝望。
惨白的墙壁，单调的铁架床，床头柜上放着几个空了的药瓶。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透不过气。
时沁言，身形单薄得像个纸片人，坐在病床边的矮凳上，握着母亲枯瘦如柴、布满针眼的手。那只手是如此冰凉，像没有生命的枯枝。
医院内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味、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腐朽的气息。
母亲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声，像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她似乎陷入了半昏迷，偶尔会无意识地呓语，喊着父亲的名字，或者含糊地叫着“言言……”。
时沁言握着母亲的手，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掌徒劳地想要焐热它。他不敢用力，怕碰碎了这脆弱的躯壳。
母亲的手太瘦了，骨头硌得他掌心发疼。他低头看着母亲凹陷的脸颊，蜡黄的皮肤紧贴着颧骨，曾经那双蕴藏着微弱火苗的眼睛，此刻浑浊、黯淡，失去了所有光彩。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一**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他感到一种灭顶的窒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塌陷，而他被遗弃在废墟的中心。
忽然，母亲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涣散了片刻，才慢慢聚焦在时沁言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疲惫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奇异的、燃烧到生命尽头的清醒与不舍。
“言言……”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和喘息，“别……怕……” 她冰凉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握住了他的手，那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了时沁言放在床边小凳上的书包上，书包敞着口，露出一角印着“灵犀珠宝新锐设计师大赛”字样的、崭新的入围通知书。
那是他刚刚收到，还未来得及藏起的希望，也是他试图抓住的、通往母亲所说的“最亮地方”的绳索。
母亲的目光在那张通知书上停留了几秒，蜡黄的脸上，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用生命完成的、最后的、无比艰难的确认和……释然。
她枯槁的眼角，似乎也因为这微小的动作，被挤出了一滴浑浊的泪。
“要……好好活……” 她的声音更低了，气若游丝，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刀尖上滚过，“活出……自己的样子……”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时沁言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即将消散的灵魂里。那眼神里，有不舍，有牵挂，但最终，凝聚成一种近乎悲壮的托付和祝福。
话音未落，她紧握着时沁言的手，力道骤然一松，像断线的风筝般垂落下去。浑浊的眼泪终于滑落眼角，没入灰白的鬓发。那双刚刚还凝视着他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无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与此同时，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一声尖锐、刺耳、划破死寂的长鸣——滴————————！
这声长鸣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时沁言的耳膜，也凿穿了他摇摇欲坠的世界。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握着母亲瞬间变得冰冷僵硬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的一切声音、护士冲进来的脚步声、医生的呼喊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看着母亲失去生机的脸，看着那滴凝固在鬓角的泪，看着心电图上那条刺眼的、变成直线的绿光……
十四岁这年，他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带着温度的光，彻底熄灭了。巨大且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他。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冰冷，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冻结。
从那一刻起，“好好活”、“活出自己的样子”，这句母亲临终的遗言，不再是温暖的期许，而是变成了刻在骨髓上的、冰冷沉重的咒语，一座无形的、必须攀登的冰山。
他必须成功，必须站在最亮的地方，必须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光”。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母亲的牺牲和期望没有落空，才能证明他这个“累赘”并非毫无价值。清冷淡漠，不再是保护色，而是他为自己亲手打造的、隔绝所有外界温度、也隔绝所有潜在伤害的冰棺。
他将自己所有的脆弱、渴望、恐惧，连同那个在雨夜里捡拾碎纸的男孩一起，深深地、永久地封存在了这座冰棺的最底层。他不再需要理解，不再需要依靠，因为每一次依靠都可能带来新的崩塌。他只需要成功，只需要完美无瑕地站在聚光灯下，哪怕代价是彻底冻结自己的心。
回忆的冰寒如同实质，将病床上的时沁言紧紧包裹。
这时ICU的仪器滴答声仿佛变成了母亲心电监护仪那声刺耳的、终结一切的长鸣。
他感觉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十四岁那间冰冷的病房，握着母亲失去温度的手，被无边的死寂和沉重的“遗嘱”所吞噬。冰棺的寒意，似乎比身体的疼痛更甚，冻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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