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沁言公寓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最终被陆煜哲一个克制的动作打破。
他缓缓直起身,没有再看那个敞开的旧物箱,也没有追问,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意为之的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喝完粥记得把药吃了。”
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处理着眼前的事务——倒水、递药。
动作依旧带着他一贯的掌控感,但时沁言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汹涌暗流。陆煜哲的手,在递水杯时,指尖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颤抖。
时沁言沉默地接过药片和水,机械地吞咽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沙发脚边的旧物箱。那个潘多拉魔盒,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陆煜哲看到了。他一定认出了那枚戒指,认出了那张纸条。他会怎么想?嘲笑他多少年了还留着这种不值钱的旧物?还是……他眼底那瞬间的震动,又意味着什么?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缠绕着后脑的闷痛和胃部的隐痛。他疲惫地闭上眼,拒绝再想。粥的温度透过瓷碗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暖意。他小口地喝着,味同嚼蜡。
陆煜哲没有离开。他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拿起一本时沁言放在茶几上的珠宝设计年鉴翻看,姿态看似随意,但紧绷的肩线暴露了他并非真的在阅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像拉满的弓弦。
手机震动打破了僵局。是陆煜哲的。他看了一眼屏幕,是苏蔓。他走到阳台接通,声音压得很低,但时沁言还是隐约捕捉到几个词:“…醒了…状态还行…项目…推迟…”
项目。光尘共舞。时沁言的心沉了沉。他逃避的现实,终究要面对。
陆煜哲很快回来,脸上看不出情绪:“品牌方那边我沟通过了,项目启动会推迟一周。你需要休息。”
“不需要推迟。” 时沁言放下空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固执,“我可以工作。”
陆煜哲静静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剖开他强硬的伪装,直视其下的虚弱和逞强。“时沁言,你在拿什么工作?你现在的状态,连一张完整的草图都画不出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戳心。
时沁言被噎住,脸色更白。他无法反驳。设计台上的狼藉和空白的图纸是铁证。
“项目需要你的核心思想,而不是一具撑到极限的躯壳。” 陆煜哲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这一周,你需要恢复。不是休息,是‘恢复’。否则,项目无限期搁置。”
“你威胁我?” 时沁言抬眸,眼神冰冷。
“我在陈述事实。” 陆煜哲迎着他的目光,“‘光尘共舞’的核心是你。你垮了,项目就没有灵魂。品牌方看重的是你的思想价值,不是赶工出来的流水线产品。”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合作条款里,我的权利——确保核心合作者的状态能支撑项目深度。”
公事公办,逻辑严密,堵死了时沁言所有反驳的路径。他像被困在无形的牢笼里,而陆煜哲是那个拿着钥匙的看守。
“你想怎么样?” 时沁言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陆煜哲合上手中的年鉴,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而深邃:“哲学不仅是思辨,也可以进行疗愈。你现在需要的是休养,是‘整理’。整理你的混乱,你的焦虑,你……积压的一切。” 他指了指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箱,“从那里开始,如何?”
时沁言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要把那个装着戒指和回忆的潘多拉魔盒,变成“哲学治疗”的工具?荒谬!残忍!
“不可能!” 他断然拒绝,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拔高,牵动了后脑的伤口,一阵眩晕袭来。
“那就换个方式。” 陆煜哲似乎早有预料,并不强求,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启动会推迟,但研讨不能停。从今天起,每天下午三点,我会过来一小时。我们不谈项目细节,只谈‘碎而有形’。”
他转过身,逆着光,身影显得格外高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你可以沉默,可以反驳,可以用你的设计语言对抗我的哲学逻辑。但你必须参与这场‘对话’。这是你恢复‘思想价值’的唯一途径,也是项目推进的前提。”
他像一位冷酷的医生,开出了一剂名为“直面痛苦”的药方。
时沁言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解剖台上,而陆煜哲手持锋利的手术刀和哲学透镜,准备对他最隐秘的伤疤进行一场名为“学术探讨”的公开解剖。
他没有选择。
于是,每天下午三点,成了时沁言新的酷刑时间。
陆煜哲准时出现,像打卡上班。他会带一本书,有时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有时是加缪的《西西弗神话》,有时只是一本关于宇宙星云或地质结构的画册。
他并不急于逼问,只是选择一个话题,用他低沉平稳的嗓音,阐述某个哲学观点,或描述一幅充满破碎与重生之美的星云图景。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溪流,环绕着时沁言,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烦躁的穿透力。
“加缪说,西西弗推石上山是荒谬的,但他推石的过程本身,就是对荒谬的反抗,是赋予无意义以意义的过程。这种在绝望中的坚持,是否也是一种‘存在证明’?” 陆煜哲的目光落在时沁言苍白的脸上,仿佛在透过他看那个“碎光集”。
时沁言抱着手臂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一言不发,像一尊拒绝融化的冰雕。但陆煜哲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线条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超新星爆发,是恒星死亡时最壮烈的景象,极致的破碎。但抛洒出的星尘,却成为孕育新一代恒星和行星的摇篮。毁灭与创造,本就是宇宙最深刻的悖论统一体。” 陆煜哲翻动着画册,展示着瑰丽而残酷的宇宙图景,声音像在念一首冰冷的诗。
时沁言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宇宙的宏大命题,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内心那个渺小而痛苦的“我”。他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窒息。
陆煜哲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仿佛这独角戏也是治疗的一部分。他只是在时沁言周围,用哲学和宇宙的语言,构筑一个关于“破碎”、“重生”、“意义”与“存在”的无形场域,逼迫他去感受,去联想,去触碰那些他拼命想封存的记忆和情绪。
时沁言的抵抗在无形中被消磨。他开始在陆煜哲离开后,对着空白的画纸发呆,脑中不受控制地回响着那些冰冷的词句。失眠的夜里,那些关于荒谬、反抗、毁灭与创造的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塞入过多信息的容器,濒临炸裂。
陆煜哲的“治疗”卓有成效——以一种近乎摧毁的方式。
时沁言的精神状态在表面的冰封下,变得更加混乱和脆弱。而陆煜哲,则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记录着他每一次细微的情绪波动,每一次呼吸的凝滞,每一次无意识流露出的脆弱痕迹。
打破这种诡异平衡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那天下午,天气阴沉,酝酿着一场暴雨。陆煜哲带来了一本关于巴洛克时期珠宝的书,里面充斥着繁复、扭曲、充满戏剧张力的“破碎”之美。
讨论(或者说陆煜哲的单方面阐述)进行到一半,窗外突然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击着落地窗,天色瞬间暗如黑夜。
公寓里的灯,毫无预兆地“啪”一声,全灭了。
停电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和窗外的狂风暴雨声,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时沁言的呼吸。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恐怖力量。五年前那个暴雨的黄昏,绝望,被黑暗放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呃……” 一声压抑的、充满恐惧的短促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时沁言喉咙里溢出。他猛地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裂的叶子。什么清冷,什么骄傲,在纯粹的黑暗和恐怖的回忆面前,瞬间土崩瓦解。他像回到了那个孤立无援、濒临崩溃的少年时刻。
“沁言!” 陆煜哲急切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紧接着,时沁言感觉到一个带着熟悉的体香和体温的热源,迅速而坚定地靠近。下一秒,他被拥入了一个宽阔、坚实、带着微微颤抖却异常有力的怀抱中。
陆煜哲的手臂像钢铁般紧紧箍住他,一只手轻轻的护住后脑勺,将他的脸压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另一只手则在他紧绷颤抖的脊背上,以一种近乎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力道,一下下地拍抚着。
“别怕!我在!只是停电!只是打雷!” 陆煜哲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嘶哑、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引导的安抚力量,“呼吸!时沁言,看着我!呼吸!”
黑暗中,时沁言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那紧紧包裹着他的、带着熟悉气息的滚烫体温,听到耳边那一声声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如同擂鼓,敲打着他混乱的神经。还有那拍抚在背上的、带着稳定节奏的力量,像一根救命稻草,将他从溺毙的黑暗深渊中一点点往上拽。
冰冷的恐惧和陌生的暖流在体内疯狂交战。他想推开这个怀抱,这五年来第一个、也是最不该接纳的怀抱。但身体的本能却背叛了他,在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恐惧中,他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住了陆煜哲胸前的衬衫布料,将脸更深地埋进那令人心安的温热和心跳声里。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陆煜哲胸前的衣襟。不是一滴,是压抑了五年、混杂着恐惧、孤独、痛苦和某种无法言说委屈的洪流。
黑暗中,陆煜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颤抖不止的身体拥得更紧,下巴抵在时沁言冰凉的发顶,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近乎哽咽的叹息。
“没关系,想哭就哭出来吧……”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拍抚的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我在这里,别怕…没人会伤害你。”
窗外的雷声轰鸣,暴雨如注。
而在这片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悸的黑暗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一个在无声的泪水中崩溃,一个在紧紧的拥抱中颤抖,第一次在绝望的边缘,触碰到了彼此最真实的温度。
冰冷的盔甲碎裂一地,露出底下同样脆弱、同样渴望救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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