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造恒星模拟的第一缕晨光透过遮光帘缝隙渗入房间,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时,谢祈抽搐的身体才渐渐平息,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平稳,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许。
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松懈,沈洛也随之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他靠在床头,抱着怀里温热的人,眼皮沉重得像是挂了铅块,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沉睡。
然而,或许是白日的项链勾起的尘封已久的思绪,又或许是夜晚被谢祈痛苦挣扎的精神力场所浸染,沈洛刚磕上沉重的眼皮,就做了一场噩梦。
说是噩梦,其实不过也是他藏在记忆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恐惧。
梦境如同失控的时空漩涡,将沈洛的意识狠狠拽回联盟历2574年,彼时他才年仅六岁。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那天人造恒星的光芒似乎都比往日黯淡。
而小沈洛像往常一样,在听到门锁识别成功的轻响时,便像颗小炮弹般冲向门口,期待着落入爸爸沈凛安稳的怀抱。
然而,那天迎接他的,是爸爸难得严峻的脸色。沈凛没有像往常那样弯腰将他抱起,只是胡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便径直越过他,一把攥住妈妈洛荣的手腕。
“他们好像知道了……”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你要带着孩子走……不,现在!马上!我留着周旋……”
小沈洛听不懂“他们”是谁,也不明白究竟“知道了”什么。他只看到母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睛里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但那恐惧很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洛荣没有多问一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仓惶的夜色成了唯一的背景布。
那天晚上的星港都格外安静,连平时穿梭不息的货运舰都没了踪影。
妈妈在小背包塞满了应急营养液和小沈洛最爱的那册星际绘本,唯独没带关于爸爸的任何东西。
她用围巾把小沈洛的脸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牵着他从公寓的应急通道往下跑。
楼道里的应急照明灯接触不良,忽明忽灭,将母子两人奔跑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扭曲成怪诞的形状。
灯光映着母亲柔软的长发在奔跑中飘动,那是小沈洛第一次觉得,妈妈那总是温柔而坚定的背影,此刻单薄得像一张纸,好像随时会被身后无尽的黑暗吞噬。
而且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爸爸。
那个曾经会把他扛在肩头,告诉他“男子汉就是要保护妈妈”的男人,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小沈洛茫然地被母亲拖着,跑啊跑。
他们躲进散发着劣质清洁剂和霉味的破败胶囊旅馆,他们混入衣衫褴褛的星际难民流,他们藏匿在布满铁锈的废弃运输集装箱里……他们跑啊跑,直到跑到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桥洞下时,小沈洛真的跑不动了。
小小的身体透支了所有力气,腿软得像煮过的面条。
“妈妈……我好累啊……好饿……”
人造恒星的光芒吝啬地不愿照进这阴暗肮脏的角落,死亡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一步一步逼近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
相比之下,洛荣的绝望更为深沉。为数不多的应急营养液,她一滴不剩地全喂进了小沈洛嘴里,自己就靠着肮脏的自来水,吊着摇摇欲坠的生命线。
周遭是混乱溃散的人流,刺耳的防空警报和执法飞行器的轰鸣声时不时撕裂天空,响彻云霄。
小沈洛蜷缩在母亲怀里,听着她急促的心跳,看着她日益憔悴的脸庞,懵懂地问:“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洛荣张了张嘴,苦笑道,“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这茫茫宇宙,他们该何去何从?
广袤的星系大地,为什么非要抹杀他们?
接连几天既缺食物又缺水,小沈洛的意识已经很迷糊了,他被洛荣紧紧抱在怀里,音乐家妈妈的歌喉不再甜美,她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在沈洛耳边重复:“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
“妈妈……” 小沈洛虚弱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声音细若蚊呐,“我们……为什么要跑?”
洛荣用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儿子冻得发青的小脸,她将干裂的唇贴在小沈洛的额头上,沙哑道:“因为……有人觉得,我们这样的人……不应该和他们,活在同一片星空下。”
“那……那该怎么办呢?”小沈洛不解,为什么存在本身,会成为一种罪证。
“你要去反抗啊,我的孩子……”洛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活下去,本身就是最锐利的反抗。”
当出生成为禁忌,当存在成为罪名,那么活着,便成了最决绝的战斗。
可时间最终耗尽了逃亡之路的最后一丝生机。小沈洛躺在桥洞下布满砂砾和碎石的地面上,身体的热量正一点一点被大地吸走,意识在模糊与清醒的边缘徘徊。
他感觉好冷,冷得像赤身**躺在冰川上。
洛荣颤抖着手,扯下自己脖子上一直佩戴着的那条项链——项链的样式极其简单,只是一颗水滴状的深蓝色晶体,被一圈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秘银丝精巧地包裹着,串在同色的细链上。
洛荣仔细地将项链塞进了小沈洛贴身衣服的最里层,紧贴着他单薄的小胸膛。
冰凉的晶体激得小沈洛浑身一个哆嗦,给他的意识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他不记得妈妈什么时候有的这条项链,但他隐隐约约记得妈妈说过的话。
“一定要拿着它!保护好它……”洛荣捧着他的脸,眼神灼热得可怕,一字一句地叮嘱,“不要轻易告诉任何人……永远记住妈妈的话!永远!”
后来,洛荣出去了。她说要去给他找点吃的。
小沈洛在黑暗中昏过去,又因极致的饥饿和蚀骨的寒冷而短暂地清醒过来,如此反复几次,身体的感觉已经接近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看到妈妈跌跌撞撞地冲回桥洞。
洛荣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污,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刻骨的绝望。
他那坚强地带着他逃亡了一路、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妈妈,此刻像是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的支撑,猛地跪倒在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哭。
那哭声里没有委屈,没有哀求,只有无尽的悲愤和极致的不甘,像一头失去心爱幼崽的母兽,在月夜下发出最后的哀嚎。
洛荣颤抖着双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支仅有小指粗细、闪烁着微弱蓝光的针剂,她用牙齿咬掉保护套,没有任何犹豫,将那针头狠狠扎进了小沈洛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里!
一股奇异的暖流涌遍小沈洛冻僵的四肢百骸,强行驱散了身上的部分寒意,却也带来一种沉重的麻痹感,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仿佛灵魂被囚禁在了这具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里。
洛荣用最后的力气抱着沈洛,带他走出桥洞,脸颊贴着儿子毫无血色的小脸,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不成调地哼唱起那首小沈洛最喜欢的绘本里,那首他从小就听、象征着安全与温暖的摇篮曲。
“星尘碎碎当糖嚼……飞船轻轻摇啊摇。”
“妈妈手……牵得牢。”
“……”
但是好奇怪,妈妈一边哭,一边唱,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浸满了血泪,破碎而悲怆,让小沈洛听得好难过。
他硬撑着沉重的眼皮,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冥冥中他好像有所感知,这一旦闭眼,可能就是永别。
“梦里星光引路遥……醒来妈妈怀里抱。”
“风也悄……星也渺……前路茫茫待破晓。”
“……”
洛荣泣不成声,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妈妈爱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你一定要活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洛荣轻柔地将身体麻痹、意识却异常清醒的小沈洛平放在地面上,她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
小沈洛睁着惊恐到极致的大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着妈妈高高举起匕首,月光透过桥洞的缝隙,在刀刃上反射出凄冷的光。
洛荣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悲伤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刀刃在空中停顿了数次,迟迟无法落下。
最终,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猛地闭上眼睛,狠心将刀刃伸向小沈洛,在他侧腰靠近肋骨下方、一个相对避开重要脏器却又会流出大量鲜血的位置,划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
皮肉被割开的触感清晰传来,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
小沈洛想尖叫,想挣扎,想扑进妈妈怀里寻求庇护,但药剂让他成了一具被钉在祭坛上的活偶,只能静静感受着生命力随着血液一起流逝。
洛荣看见儿子身下迅速扩大的血泊,看着儿子眼中无声的恐惧和泪水,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丢开沾血的匕首,扑在小沈洛身上,疯狂用满是伤口的手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却只是徒劳,反而让鲜血染红了她整双手。
“对不起……呜呜……我的孩子……对不起……”
洛荣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跪在地上,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脏兮兮的脸庞仰向桥洞外那片冷漠的星空,发出绝望中的最虔诚的祈祷:
“慈悲的星神啊……”
“我将卑微的灵魂和破碎的躯壳在此献祭……”
“我祈求您……”
“赐予我的孩子……一个活下去机会……”
“给他一个家吧……”
“让一扇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我愿用……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一切去交换!”
“求您,开恩!求您了!”
祈祷完毕,洛荣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儿子惨白的小脸。那眼神复杂到极致,充满了无尽的爱、刻骨的痛、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似乎要从他身上吸取最后一丝勇气。
然后,她站起身,踉跄着冲出桥洞,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追兵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那个女人在那!快!把她抓起来!”
“她犯下了危害联盟基本伦理罪!她还打伤了我们的队员!”
“……”
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叫喊声迅速逼近桥洞。几道刺目的强光手电光束扫了进来,打在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小沈洛身上。
“哟!小崽子在这!”
“血流这么多……眼睛都直了,已经死透了吧?”
“死了还带回去干嘛啊!真晦气!”
“行了行了!抓那个女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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