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祈这样的开场白,显然完全出乎了沈洛的所有预料。
他所有未出口的、关于营养膏口味和能量块火候的废话,都被这简单的一句话轰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他张着嘴,保持着那个半转身准备去厨房的滑稽姿势,大脑中枢一时之间完全加载不出任何一个合适的表情或反应。
“这……这就是……”沈洛张口结舌了半天,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当初……在竞技场救我出来的原因吗?”
“因为……就因为我爸救过你?所以你是为了……报恩?”
原来他不是侥幸获救,被特殊对待也不是因为他本身,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早有目的的偿还,他是一场恩情里的附属品。
而那些曾让他偷偷欢喜过的照料、依赖过的庇护,此刻想来都裹着一层名为“目的”的灰。
什么温情都是假的,没有人会无理由地对他好,因为宇宙中没有不图回报的付出。
他好像从来没被真心实意地爱过。
谢祈看着沈洛这副样子,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几乎看不真切,但是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像是无奈,又像是淡淡的嘲讽。
“沈洛,”他慢慢摇着头,“沈洛,你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在外面摸爬滚打,脑子是半点都不带长进的,是吗?”
“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沈洛被他这话激得有些恼羞成怒,“除了报恩,还能有什么理由?难道还能是因为别的?”
谢祈没有立刻回答。
这漫无尽头的沉默,让沈洛觉得眼眶莫名开始有些发酸,胸腔里也堵得难受。他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在低吼:“我每次问你,每一次!你都不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除了报恩还能有什么理由?!难道是因为我当年在铁笼竞技场里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样子特别可怜?还是因为我长得特别符合首长大您那挑剔的审美标准?!”
话一出口,沈洛自己就先愣住了,随即恨不得立刻咬断自己的舌头——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更可怕的是,听到他这完全不过脑子的气话,谢祈居然真的微微偏头,用一种仿佛在评估战略物资般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遍。
目光掠过沈洛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随即扫到紧绷的下颌线,最后定格在他那已经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上。
几秒后,谢祈才收回目光,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慢悠悠地开口:“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沈洛只感觉大脑深处爆发出“轰”的一声,接着全身的血液刹那间纷纷逆流,疯狂地往脸上冲,让他整张脸连同脖子都烧了起来:“你……我……”
谢祈收了笑,不耐烦地打断他:“当初发生了什么,真相到底又是什么,对你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当然重要!谢祈!那是我爸!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沈洛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他情绪激动地往前跨了半步,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增加自己话语的分量。
然而,当沈洛真正靠过来,对上谢祈那双骤然变得幽深的眼睛时,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一下子就泄掉了一半。
这种猝不及防就能彻底冷下来的样子,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让他心慌。
“……”
谢祈没有再说话。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沈洛,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落在了那些被时光尘埃覆盖的、不愿被触及的记忆深处。
那里承载的东西太多,太沉,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压抑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听我讲个故事好吗?”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谢祈才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你听我说……”
你攥着所谓的真相不放,可倘若血淋淋的事实彻底摊在你眼前,你真的会送口气吗?
联盟历2574年。
中级教育学院的悬浮校车将谢祈放在街区入口。他独自一人走过三道自动识别门,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天,流程都一模一样。
合金门滑开,再无声地闭合,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
迎接他的,永远只有智能机器人kive和管家扎克。
但今天,连这份“常态”也被打破了。
“kive?”谢祈放下书包。
隔了好几秒,kive的声音才响起:“欢迎回家,小祈。”
谢祈环顾四周:“扎克呢?”
“扎克先生外出执行临时任务。”kive的电子音很平稳,“他嘱咐您记得按时完成课业,并提前上床休息。”
“任务?”谢祈皱起眉,“什么任务需要老人晚上出去?是爸爸妈妈那边的事吗?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收到父母的晚安通讯了。
要知道,往常不管工作多忙,最多不会超过三天,他们都会回家一趟。
kive的中央处理器发出极轻微的运行声:“谢院士和克莉丝汀博士的研究项目进入关键阶段,通讯暂时屏蔽。扎克先生是去为他们输送必要物资。”它机械地转身,递给谢祈一袋能量软糖,“晚餐还要一会儿才好,今天有您喜欢的香辣虾。”
又是这样。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谢祈没有动:“kive,你骗我。”
中央处理器发出的嗡鸣声突然变大了。
“学校里的人都在说,”谢祈的声音绷紧了,“他们说,我爸爸妈妈不是在做研究……他们是被内务安全局的人带走了。是不是?”
kive沉默了,它默默将那包软糖再次递过来。
谢祈猛地挥开它的机械臂,软糖掉在地毯上:“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为什么要锁新闻权限?为什么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他冲到客厅的巨型沉浸式光幕前,试图激活“联盟日报”,可惜屏幕却只闪过一片蓝色的锁定标识。
是扎克提前设置好的。
那天晚上,谢祈第一次拒绝了kive准备的晚餐。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望着窗外永恒璀璨的人造星穹。
星尘在集结,暗流在涌动,宇宙明明在酝酿一场风暴,可只有他,被大家联合起来蒙住了眼睛,独自困在这看似安全的玻璃罩里。
隔绝了所有的危险,也隔绝了所有的真相。
他们总是这样,总是留下他一个人,守着这片虚假的安宁,茫然地等着未知的结果。
第二天清晨,谢祈依旧冷着脸,拒绝了kive端来的早餐,径直去换校鞋。
kive滑行过来,挡在门前,电子音透出几分急促:“小祈,收到学院通知。今日所有学生居家,暂缓到校。”
“又怎么了?”
“……外部空气检测到不明污染物,出于安全考量……”
“又是安全考量!”积压的恐惧和怒火终于决堤,谢祈难得发起了脾气,“到底是什么不安全?是外面的空气,还是别的什么?为什么我只能呆在家里?为什么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声音里的哭腔让谢祈为自己感到羞耻,可他却无法控制。
就在kive试图再次安抚他时,庭院外突然传来尖锐的警报声。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有人正在强行突破住宅的防护力场!
“这里是联盟内务安全局特别行动队!现依据最高指令,即将对该住宅进行强制搜查!请住户立即解除所有防御系统!”
kive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
谢祈只觉眼前一花,口鼻就被冰冷的机械手掌紧紧捂住,kive的另一只手臂箍住他的腰,迅速将他带离门厅,冲向别墅顶层的私人停机坪。
“kive……放开我!”谢祈抓住机械臂拼命挣扎,却连呜咽声都被死死捂住。
顶楼,那艘家里用来短途旅行的银色小型星舰舱门掐准时机滑开,kive慌乱地将他塞进副驾驶座。
“阿祈……”kive的电子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甚至模拟出了一种类似人类哽咽的杂音,“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只希望你,活下去。快乐地、自由地……活下去。”
是他父亲谢为的声音!藏在kive核心里的留言。
“爸——!”
谢祈刚喊出一个字,座椅两侧突然弹出束缚带将他紧紧固定住,随后喷出大量带有甜味的白色气体。
安眠成分迅速起效,谢祈最后的视野里,只有kive那双不断闪烁、最终渐渐黯淡下去的光学传感器。
……
意识在剧烈的头痛中挣扎着浮起。
等再次醒来时,谢祈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坚硬的板床上,身上盖着粗糙的合成纤维被子。
“你醒啦?”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胸口别着“中央洲第二福利院”的铭牌,“睡了快一天了。饿不饿?喝点营养液吧。”
谢祈猛地坐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窗外是陌生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kive呢?家呢?那些闯进来的人呢?
他重新缩回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把头埋进膝盖里,一言不发。
院长因为谢祈过于出色的外貌多来看了他几次,试图温和地劝他吃点东西,融入新环境。
但谢祈不吃,不喝,不说话,后来院长也只当他是不适宜,索性也就不来了。
肚子饿得抽痛,喉咙干得发涩,但谢祈固执地等待着。
也许下一秒,房门就会打开,爸爸会笑着说他只是开了个过分的玩笑,妈妈会端着热好的牛奶进来,kive会滑进来给他送上能量软糖,扎克会摸着脑袋给他讲故事……
可是没有。
他从阳光炽烈的中午等到暮色沉沉的傍晚。
起初还支着胳膊靠在窗边,盯着楼下那棵树的影子从短变颀长,直到最后一抹金红的晚霞被灰蓝色的暮色吞尽,窗玻璃映出自己空落落的侧脸。
他又从华灯初上的夜晚等到夜深人静的深夜。
窗外的霓虹从璀璨渐至黯淡,远处的车鸣声越来越稀疏,最后连隔壁楼的灯光也一盏盏熄灭,屋里只剩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敲得人心头发空。
还是什么都没有。
希望像杯里的水,一点点蒸发殆尽,只剩下苦涩的渣滓。
最终,谢祈机械地喝了几口福利院送来的清汤,便再次回到床上。
他猛地拉过被子蒙住头,把所有的寂静和空落都隔在外面。
睡吧,等睡着了,也许就会发现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
醒过来,爸爸的笑声、妈妈的牛奶、kive的软糖、扎克的故事,就都会在眼前了。
醒过来就好了。
一定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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